多余的话
段一平
<多余的话>是为我的老师周一良先生的<毕竟是书生>这本书中(第86页)提到"段静修.....是吉林<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那一段话写的注脚.
话还得从头说起.四十多年前,那时我俩还都在北大历史系,在"反右扩大化"那一年,我被扩大了进去,成为"五品顶戴"的极右".一天,召开全系的"批斗"大会,人山人海,把文史楼101阶梯教室挤得满 满的.领着喊口号的是一位年龄较大 满脸胡子的同学,就在我面前喊"..... 肃清流毒".当时我并不认识他,只知道是一年级的大班长,是五七年秋季入学的.当我听到此口号时就说了一句:"盲从",他喊得更起劲了,并责问我,我小声说了一句:"我放毒时你还没有入学,现在肃什么毒".这是当时"批斗"过程中一个小小插曲.我并不知道这位喊口号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只留下一个大胡子的印象.
无巧不成书,时过十几年后,那时已到"文革"时期,我已经被发配到吉林省博物馆工作.一天,我去上班,迎面走来了这位大胡子同学.在那个年代,我已养成了习惯,就是猫腰,低头,视而不见,装着并不相识而混过去.但是这位大胡子却非常热情,好像他乡遇故知一样,一把拉住我,问长问短.我如实回答了,顺便也问了他一句,你在哪个单位高就?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他说:"在省公安厅----家就在公安厅宿舍.....欢迎去做客".这真是冤家路窄,"五类分子"碰到专政机关的官员,如同耗子见猫,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说呢?赶快告别,匆匆离去.这时我仍不知他姓啥名谁,只留下一个大胡子的印象.
七十年代,四人帮倒台,长春的理论界,思想界颇活跃,各种学术活动不断,经常讨论敏感问题,但那时我都无缘参加,因为"尚未改正",只能关心而已.在省博物馆工作的还有一位北大历史系毕业的同学名叫黄一义,他经常参加一些敏问题的讨论会,每次回来,总多带一份资料交我,说是主持会议的北大同学叫五慎荣,专门稍给我的.几次之后,我就有点承受不了了,他说的这位王慎荣同学,在我脑海中一点印 像也没有.可是他对我情况却非常了解,不仅知道现状,而且还熟悉过去,并且捎来许多热情鼓励的话.我听了之后,在那个特殊年代,非常感动,怎能无动于衷呢?一定要去当面致意才是.问清了他所在的单位是省社会科学院,一天上午,便专程前往.先电话通告后,当我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开门迎接我的竟是这位大胡子同学,这时我才把王慎荣和大胡子合并成一个人.谈起往事,在一阵笑声中,把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扫荡干净.此时他已从省公安厅调回到省社会科学院<社会科学战线>当头头.我们谈得非常融洽,在他的鼓励与协助下,我的一些论文及时在该刊物上发表了.有一天他对我说,编辑部打算请周一良先生写篇文章,但遭到拒绝,想请我帮助疏通一下.据说当时周先生刚刚被审查结束,仍然有三不准,其一就不不准写文章发表.为此,我找了周先生,说明来意.周先生二话没说,当即就从抽屉中拿出一篇有关南北朝时期户籍与流民的论文.看来周先生早有准备.当时我感到有些奇怪,周先生怎么研究起南北朝来了?经过交谈,我才得知,周先生的特长原本就是专门研究魏晋南北朝断代史的.所以1980年<社会科学战线>上就发表了<从北魏几郡的户口变化看三长制的作用>,这是周先生在文革结束后科学的春天到来时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对周先生来说,印象是深刻的,所以把我当成是该刊物的编辑,事隔多年仍然提起此事,其实决定此事的是大胡子同学王慎荣同志,我不过只是起了点出促成作用而已.
1999年12月15日
此文为十年前<北大人>历史系54级通讯中的一篇文章,前年王慎荣同学也回归大自然去了,今再刊出此文,以记念他.----段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