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尊重科学。

       科学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人的主观意愿和情感变化而变化。

       林炎志在阅读大量的“杂七杂八”的书籍之后，又回到《资本论》，回到了《毛选》。他那时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我细细地看《资本论》和《毛选》，反复地和我读到的其他政治流派的或宗教的书进行对比。我发现，还是马列主义最有科学性，最有真理的征服能力。其逻辑是如此的清晰、准确、严密而又简明。它说的都是大实话，是从最基本的事实出发的，我应该‘皈依’它。”

       认识真理不等于坚持真理，认识到的东西同样可以放弃。就像传说中的神话故事，你有成佛成道的愿望，也还要讲个“缘”，而这个“缘”，离不开千万次磨难历炼。

       现实生活对林炎志并无怜悯。在父母身陷囹圄一年之后，他也被投入监狱，罪名是“对文化革命不满，死保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父母，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并且一关就是四年半。

       肉体的磨难，心灵的摧残，似乎还不够，还需要雪上加霜地考验。有道是“经多大难，办多大事”。既然你林炎志自小雄心壮志，那就要经历与你的雄心壮志相对称的苦难。

       狱中的林炎志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被菌蚀烂的肺叶和肺间动脉“噗噗”地冒出血沫，咳出嘴来，一天就是一茶杯。据说那位自幼修持、苦练过1750劫的玉皇大帝也不曾这样整月经年地咳血。他的脸色本来黄，长期不接触阳光和新鲜空气更加染上了一层灰褐，如今又被持续的低烧和剧咳鼓涌上两团暗红，于是，那形象在看押者眼中便变得“惨不忍睹”。

       可是，他仍在坚持读书。“《资本论》又读两遍，《毛选》又读十遍。”20年后，林炎志对我说：“支撑我活下来的，与其说是窝头咸菜，不如说是《资本论》和《毛选》。没有这两部书，我那口气早就散了、精神也崩溃了，紧接而来的只能是死亡……”

       大难之中，人往往是活一口气，活一股精神。

       真正的考验和真正的选择似乎到了时刻。

       最初，他还有力气爬到单号的门口，去捡吃看守丢进来的窝头咸菜。此时，他已经聚集不起这一点力量。

       他出生一种超脱尘世、超脱苦难的感觉，生出一种奇特的轻松愉快的感觉，因为死亡对于苦难中的人是最后一次幸福。他睁着眼，单号的四壁已经在朦胧中消失，于是他回到了自然中，重新望见浮动的白云，并且身体也像白云一样浮起，飘走。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放松，随其自然。任何挣扎都会带来痛苦，甚至想一想都累人。缥缈中，书里描写的佛界便渐渐幻化而山：庆云彩雾，上品莲台;袁献果，鹿街花；青鸾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噙芝……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缥缈随往来，无侵不记年。他只须放松，就可以达到那个境界，那个世界……

       可是，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意志力却不甘舒适的放松，开始痛苦的挣扎。他的思想顽强地回返生活，回返现实。于是，多次掠过保尔·柯察金眼前的“死神的黑翼”也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飞旋。当他的四肢越来越凉时，保尔的声音也越来越震响：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我还没有贡献，我还没有真正在这个最壮丽的事业中实践，我不能死。”

       为自己，他可以选择死；为人类，他必须选择活。举凡经历大磨难的人，都会有这种体会：确实有那种活比死难、活比死苦的时候。若没有过去近20年有意识地吃苦磨炼，林炎志在这个“非常时期”是活不下来的。

       他开始蠕动，蠕动，无休止地蠕动，直到冰凉僵硬的四肢能够有所活动。于是，蠕动变成抽动，长虫一样慢慢地爬，一直爬到牢门，抖抖地抓住地上的窝头，抖抖地送到嘴边，终于啃下一口。当他咀嚼时，嘴里似乎已经没了唾液，窝头的碎渣滓从牙齿间像沙粒一样洒落下来。他忽然想起电影《上甘岭》中的一个画面：几天滴水不沾的志愿军指战员在吃饼干，饼干咬碎像干燥的砂砾朝嘴巴外淌，但靠了意志，他们还是让一部分“砂砾”顺喉咙进入胃中……

       他终于吃掉半个窝头。

       顺走廊巡视各监房的看守忽然怔住了，痴痴地望住眼前的画面：阴沉沉的牢房，一切都浸在幽蓝黯青的朦胧中。纸糊木板钉的窗上有个缺口，一束阳光赤裸裸地从那孔中钻入，在幽暗中炫目地划出一道白柱，光灼灼火辣辣地直达地面。一只手恰伸进光圈里，捧着黝黑闪亮的半个窝头。在光圈的边沿，露出两片干燥微张的嘴唇，不甘心地翕动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