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神的命运——劳赖哈脱札记之二
作者鄂华
让我独自投入那熊熊的熔炉,
将我改变成一片火焰的外形。
我一定出来,回到你眼泪的世界,
变成更美的躯壳里更坚强的灵魂。
——黑人诗人麦开:《洗礼》
在我开始回想整个的故事经过时,我的心长久地震动着。然而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力量写好这一篇札记,把我所尝味到的这种心灵的震动,带给每一个读它的人。我清楚地懂得而且相信,我在这里写下的,不是一篇普通的故事,而是我们时代人的悲剧,艺术的悲剧,自由的悲剧。
我把这篇札记,献给为争取自由而殉难的,被人忘却而又不会被人忘却的人们。
故事的开始,要追溯到一八九一年,距今三十多年以前。那一年,我正在著名的H大学,准备着自己的历史学位论文。
许多个忙碌的日子之后,我终于在一个明朗的假日,有机会拜访了自己向往已久的菲里阿美术陈列馆。整整一天,我流连徘徊在陈列着名画与雕塑的长廊里。每一件珍品都足以使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眼花缭乱,心动神摇。那里有几千年前埃及的壁画和中国魏、晋年间的碑记;有古希腊的雕像和米勒、罗丹精美的真迹。然而只有当我在一个不大的石雕面前停下的时候,我才感到了有生以来心灵深处的第一次震动。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座石雕的名字:“绞刑架下的加布里尔。”今天,许多人大概都已经熟悉了天才的青年黑人诗人海登写的那首著名的“加布里尔之歌”:
加布里尔,加布里尔
最后的诀别快到眼前。
在这临死的时刻
什么是你的心愿?
“愿反叛者吮吸着奴隶母亲的乳汁;
而黑色的人种
将决不,决不休息!
直到奴役的柱头
化成一片乌有,
而奴役的锁链
躺卧着生锈。”
加布里尔,加布里尔,
现在就是诀别的时辰,
愿上帝照顾
你那粗暴的灵魂。
“我发动的起义
决不会徒劳!
我发动的起义
定会再度掀起风暴。”
加布里尔吊在绞架上
是乌金闪射着光芒。
他的头颅
象起义的火炬一样。
而那一天,在这位为领导奴隶暴动而被绞死的黑人领袖的雕像面前,我仿佛看见了他严厉 燃烧着不屈服的怒火;我仿佛看见了他身上流动着叛逆的血液。从这座雕像身上,我仿佛突然懂得了一些历史书上没有告诉给我的东西。我怀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崇敬与敬仰的心情,在这位起义的奴隶领袖面前,低下了头。
在我离开以前,我仔细地记下了这位雕像作者的名字:罗伯特 休斯。说来也奇怪,如果艺术上也有所谓一见倾心的话,那么这一次见到休斯的作品以后,我的情感就是如此。从那一天起,我就狂热地爱上了这位艺术家。我跑遍了每一个博物馆和图书馆,搜索着他的作品,探求着 他的传记。然而结果很可怜,不但没有发现他的更多的作品,就连他的平生传记,也仅仅得到了下面这一些:罗伯特 休斯,一八四六年出生在南部G州一个黑奴的家庭。从小就有艺术的天才,十七岁时从奴隶主的庄园逃亡到北方,参加了当时正在进行的奴隶解放战争。战后在北方进了艺术学院。毕业以后,很快就以他的最初几件作品引起了社会深刻的注意,博得了广大的名声。“绞刑架下的加布里尔”就是那时的作品。此外,还知道他在一八七五年离开了北方,行踪不明。据说是回到了他的故乡。至于其他的事,就找不到任何记载了。他回到南方以后又制作了一些什么作品?这一切,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告诉我。仿佛他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也许除了我这个幼稚的满腔热诚的大学生以外,再没有一个人还在关心这位黑人艺术家的命运。
我继续地固执地寻求着。在我毕业以后,有机会到各地旅行和讲学的时候,我总没有忘记向人打听这位艺术家的命运。突然光灿夺目地在天空出现,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坚定地相信:对这样一位艺术家的任何漠视与忘记,都将是一种罪恶。然而我的努力并没有受到丝毫成果。最后,虽然我还没有放弃这样的打算:去继续寻找这位奇怪地从世界上消失了的天才艺术家。然而我已不再对这种寻找怀抱任何的希望。现在,我的头发已经斑白了,尤其在最近许多年里,一连串的不幸落在我的头上。说实在的,我也就很少再想到这位不相识的艺术家了。如果不是发生了我马上就要谈到的这件事,也许我终身也不可能再听到任何关于他 的消息。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我离开大学以后,来到的这个M历史博物馆,是以保存我国各地有关自由神像的资料而著名的。而有一天,当我无意中信手翻阅着一大堆历史材料的时候,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上,一则意外的消息跳进了我的眼帘。我的心脏都几乎在极度的兴奋下停止了跳动。怎么也不会想到,上面竟清晰地这样写着:
G州R市市议会已经在七日做出正式决议,为了纪念我国自由独立一百周年而在本市建立自由神像的塑建工作,已决定委托给我们光荣的同乡人、誉满全国的天才艺术家罗伯特 休斯先生。据闻休斯先生在允建这一光荣的任务之前,曾经提出某项条件。现在双方已就此条件圆满达成协议。雕像工作不日即将开始。此光荣之自由神像,将在明年我国独立一百周年纪念日,举行隆重的揭幕典礼。”
这是一张G市报纸,时间是一八七五年,正是休斯先生离开北方的那一年。这就是说,休斯先生离开北方以后,的确是回到了他的家乡,而且还参加了他的家乡R市的自由神像的建立。想不到终于在这里发现了他的踪迹。而更令我兴奋的,是我探知他还有一件艺术上的杰作留在世上——R市的自由神。读者不难想像我当时的快乐心情。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翻阅,希望能读到更多的关于这件事的记载。
果然,有陆续地范县了好几条消息。看样子,一切与自由神像的塑建有关的报道,都已经搜罗在这了。以下的记载,不知道是记者故作惊人之语还是 当时确有其事,总之是更加强烈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原来报纸上报道说:休斯先生提出的条件,是必须交给他完成的信任与自由,在他雕塑这座自由神像的过程中,直到正式揭幕以前,不许任何人前往参观。他就在纪念像将要树立的地点,搭起了巨大的工作棚。四周都是密闭的没有空隙的板壁。只留下一个小门,供他自己和他挑选的几个忠实的黑人助手出入。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下去,报上开始出现了各种各样对自由神像的离奇的猜测:一会儿是长着翅膀的美丽的维纳斯,一会儿是骑着飞马的神勇的百尔修士。当我的好奇心被引到极点,急于希望知道这个神秘的谜底的时候,报纸的记载突然中断了。而且竟是巧妙地中断在那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独立纪念日。我疑心是M博物馆由于疏忽,遗漏了这一则最重要的消息的收集。赶紧冲到M市图书馆,借出了几十年前全份的G州报纸。我仔细地读过了每一张,没有。甚至预定举行雕像揭幕仪式的独立纪念日那一天,都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一个字的记载。对于这种奇怪的情况,应该怎么样来解释呢?我的心绪连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安静下去。我必须亲自赶到R市,去看看这尊自由神像,并打听打听关于它、关于休斯的一切。我确实地知道这一点:在G州R市,是有着一尊自由神的。
R市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南部城市。当火车快到目的地时,车上的旅客就已经告诉了我:自由神像是竖立在R市中心公园里。当那位告诉我这个事实的旅客,看到我当时激动的样子,不禁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告诉他一切都好,只不过是因为我很久以来就渴望着见到那尊神像,所以听了他的话以后,不能抑制内心的激动。他不禁耸了耸肩,冷淡地说:“也许你弄错了。那不过是一尊普普通通的雕像罢了。”于是就走开了。
也许他的话是真的,我将要看到的可能会是一尊普通的雕像。然而我的新固执地不肯相信这一点。难道我长久以来所期望的,不过是我自己内心制造出来的幻影?难道创造了“绞刑架下的加布里尔”的休斯,会是一个普通的庸俗的艺术家?不,这不过是人们不懂得他的艺术而已。而且我的内心下意识地相信:如果报纸上报道的是正确的,休斯的确提出过这样的条件:在完成那尊雕像以前,不许任何人前去参观。 这里面是决不会没有原因的。而且后来的报纸上对他的雕像的完成所保持的那种不可理解的缄默,也说明其中大有奥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