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华校友为徐志达校友词集《梦回芳草》写的序
我和徐志达已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加上又同为北京大学的校友,在吉林省北大校友会中还分别担任过它的正副会长,关系自然比别人更觉亲近一些。早就听说志达擅长填词,遗憾的是由于我们工作岗位不同,平时接触并不是很多,过去只是在报章上读过几首他的词作,一直还没有系统拜读的机会。这次承蒙他把即将付梓的词集《梦回芳草》的原稿示我,并希望我为它写一点序言之类的东西。我欣然允诺,原因当然是我深知他的为人和他的文学功力。他出身北大中文系,根基扎实,学养深厚,而且一向见解新颖,观念独特,常能想人之所未想,道人之所未道。因此我毫不怀疑,在这部词集中我必将会有意想不到的精彩的发现。还有一个属于我个人的原因:我自己恰好也是一个痴迷的旧体诗词爱好者。只要有可能读到好词的机会,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然而当我认真读完全部原稿之后,我才发现:无论我原来对这部词集抱有多么高的期望都不为过。应该说,在我一向情有独钟的旧体诗词上,这一次我收获到的是真正的惊喜!
在我开始谈我对这部词集的印象之前,有必要先简单谈一点我自己对旧体诗词的一些看法,也可以说是古典诗词在我心中的某种情结。
自从小学时第一次读到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对古典诗词的钟爱就陪伴了我终生,到老而不悔。至今我也仍会为读到了一首好词而欣喜若狂!
古典诗词,是中国数千年文学宝库中的一颗最璀璨的明珠,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学的发展所作出的最奇特也最瑰丽的贡献。古典诗词的美,最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形式与内容上的完美的统一;在于它有着一整套极其严格的声韵和格律的要求,包括句数、字数、节奏、平仄、韵脚等等。对于每一个试着走近它的人来说,这种严格的要求也许是一种束缚,一种限制。然而我认为:正是这种格律和声韵上的束缚与强制,才锻造出了中国古典诗词中那么多千古传唱的名句,使中国古典诗词走向了美学上难以企及的高峰与辉煌!
在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古典诗词也正是因为它形式的上的过于僵化而受到了新生代青年诗人的攻击。过于严格的格律和声韵,被认为束缚了青年人的思想的自由发展。当时正值腐朽的清王朝刚刚被推翻不久,中华民族面临着一个思想觉醒的启蒙时期,于是古典旧体诗词,也和古文、和孔孟哲学等一起,受到了新思想的挑战。
这是一次推动历史前进的有积极意义的文化运动,民主与科学,仿佛两个新的太阳,升起在东方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西方的民主思想进来了,科学进来了,白话文诞生了,没有任何格律和形式的、和大白话一样的新诗也诞生了!
和任何一次政治运动一样,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产生了它的左的消极的一面:旧体诗词与新诗,本来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它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好与怀、优与劣之分,它们的关系应该是百花齐放、并存并荣的关系,而不应该是你死我活、生死存亡的关系。然而在五四运动中,旧体诗词也和古文和孔孟儒家思想一起,在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声中,被当作赃水泼掉了!在这以后的将近一个世纪中,新诗成为了中国诗坛独领风骚的宠儿,旧体诗词已经接近于销声匿迹。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在长达接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里,如果用人的生命作比喻,新诗早已从它的童年进入了青年、中年,甚至老年,虽然这中间也曾出现过一些杰出的诗人,产生过一些优秀的诗篇,但不能不承认:中国新诗始终没有出现它的李煜,它的苏轼,它的秦少游,它的李清照,乃至它的周邦彦。同时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没有产生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没有产生过『簾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没有产生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一些千古绝唱。这是因为什么?是这一代缺少天才吗?我想不应该是。那么答案是否可以从新诗与旧体诗词在形式上的不同这个方面去考虑一下呢?我在前面已经讲了:旧体诗词所以会产生那么多的千古绝唱,正是由于它在格律与声韵上的严整,千锤百炼,精益求精;那么新诗所以产生不出大师和名作,是否也可以说是因为它的形式与内容过于简单、随便,散文分行就是诗,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诗人。要知道:愈是简单、随便,也就愈容易流于普通、平常。在这里,我们千万不要忽视了形式对于艺术的重要性。形式与内容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要承认形式本身也是一种独立存在的重要的美!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旧体诗词在打倒孔家店以后的这么多年中,在已经被胡适、刘半农这样一些当时的青年人从神圣的诗坛上扫地出门之后的这么多年中,它还在很大一批著名的作家、学者、知识分子的心中牢牢地占据着自己的地位,像鲁迅、郁达夫、周作人这些五四时期的第一流的作家,他们几乎从来不写新诗,可是旧体诗词却写得出神入化。只是他们不愿意公开发表这一点,大概是害怕被青年人看成是助长谬种流传吧!毛泽东也可列入这个时期的诗人之中,他也同样是从来不写新诗,只爱旧体诗词,但是就连已经一统天下的他,也不得不在给臧克家的信中有所顾忌地提出:旧体诗词不宜提倡,只恐谬种流传,贻误青年。
这也是我自己为什么一生钟爱旧体诗词,却很少发表作品,也从不公开宣传,这也祘是文人的一种胆小与懦怯吧!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思想解放的进程日益深入,旧体诗词也开始出现了蓬勃的生机,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近几年,写作旧体诗词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时髦。一些政府官员和企业老总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装璜精美的旧体诗词集也频频出现在书店橱窗里。一向钟爱旧体诗词的我自然也有了一种欣逢盛世的感觉。我喜爱并相信旧体诗词,深信只要给予一定的关怀,甚至是只要不反对,旧体诗词很快就会出现精彩的作品。因此这些年中我也一直在悄悄关注着这些新发表或出版的旧体诗词,渴望早日读到佳作,印证我对旧体诗词的看法。但是在读过许多作品之后,失望的感觉悄然升起,一种新的隐忧又出现在我心里。
隐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这些诗词的形式。它们都有着旧体诗词的名称,但读来读去,除了题目上都标有《满江红》、《浪淘沙》这些熟悉的词牌名以外,我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词的感觉,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些旧词在形式上的重要特点和要求几乎都没有了,不但平仄毫不搭调,有时连韵脚都押错了。为了给自己开脱,他们也搬出了已经老掉牙的理由:不愿意受格律的束缚。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想写旧体诗词,那就应该把它对格律和声韵的要求一起接受下来,不然就不要去试。新诗好写,没有任何格律,干脆去写新诗好了!第二个隐忧是在内容上:我看到的好几本旧体诗词集,装璜都十分精美,打开里面,从头到尾都是应酬应景之作。作者凡到一处必有诗,凡会一友必有诗,凡开一会必有诗,凡赴一宴必有诗。当然,老友久别重逢,名山胜景当前,必有所感发诸于诗,是完全应该的,无可厚非。但必定要是真情实感,而不是空话连篇,套话连篇。
由于这两种隐忧的刺激,早日寻找到优秀的旧体诗词作品,早日寻访到在旧体诗词写作上的知音与同调,就更加成为了我心头的迫切愿望。正是在这个情结的推动下,我怀着亦喜亦忧,既满怀期待、又隐隐担心的复杂心情,捧读了志达的《梦回芳草》。
拿起这部词稿,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好漂亮的一个词集的名字!仿佛是信手拈来,实则是作者浸润绝妙好词数十载之所得。
翻开词集第一页,一幅国画,下面一首小令:《行香子》。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大的惊喜,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开章第一篇!
国画是一幅墨竹,是作者的好友张林为贺《梦回芳草》词集出版,用东坡『其身与竹化,无尽出清新』的诗意而作。小令《行香子》又是作者为这幅画而写。画配诗,词配画,实在是太精彩了!诗好,画好,词更好!立意清新脱俗,词旨高远,如不食人间烟火。风格俊朗,情思飘逸,格律严整,声韵谐美!全词神完气足,如一气呵成!最妙的是诗、画、词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可传为二00九年吉林词坛的一大佳话。
下面我把全词录在这里,供读者和词迷们欣赏。《行香子·张林兄用东坡『其身与竹化,无尽出清新』诗意制竹幅,贺词集〈梦回芳草〉付梓,为赋以寄》:
竹化其身,
世有何人?
当真是、劲节空心。
精英气质,
俊朗风神。
任迅雷击,
严霜打,酷寒侵。
竿头百尺,
枝侧相寻。
出无尽、一脉清新。
萧萧凤尾,
细细龙吟。
看丛篁幽,
青青叶,荫深深。
许多年未读到这样的好词了!面对它,我只有默思静坐。读者可以猜想到:此时此刻跳进我心中的词句会是什么?
一点不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多少年不倦地寻找好词,寻访知音与同调,虽无所得亦不悔。却一朝发现:好词就在身边,知音就是我的忘年学友。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激动,想来也不会逊于乍闻高山流水时的俞伯牙!我不禁喟叹人生苦短,多年来我们却身不由己地在一些毫无价值的运动中耗尽了大量宝贵的时光。以致于我们不得不遗憾地与许多美好的事物失之交臂,擦肩而过。
在这首佳作的鼓励下,我细细读完了词集中二百余首小词。这些词竟然都是志达在《从心词稿》二00六年付梓之后的两三年中新完成的。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勤奋和才思敏捷。我要说,读《梦回芳草》词对我是一次难得的艺术盛宴。虽然集中有许多词也是应景之作,但却不是我为之忧虑的空话和套话,而是作者心有所思、情有所感的真情洋溢之作,集中虽然也不乏泛泛者,但佳作比比皆是。除已引过的《行香子》外,还有《凤凰台上忆吹箫·赠段静修学兄》、《洞仙歌·七夕》、《归自谣九首并序》、《烛影摇红· 晨访牡丹园为赋以赠木叶》、《鷓鴣天· 冬访牡丹园》等等,都是情景交融的好作品。从词作中可以看出,志达词学渊源浑厚,他更偏爱小令,独尊婉约,但长调中也时见东坡、稼轩之豪气;在婉约诸派中,他似乎更钟意于淮海的清丽淡雅,却又有小山的孤芳自清;他常常在不经意间流连于漱玉的幽媚婉柔,高处却又直通片玉的典丽雅驯。而且我还欣喜地发现,在他的小令中,时时会出现《饮水词》里『夜深千帐灯』的那种寥廓苍凉的美(因为我也深爱纳兰容若词),也许是由于他也是出生在关外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的原因吧。
我不想对这部词集说更多溢美之词,我只想告诉有幸看到这本词集的人说:珍惜它吧,这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词集;这是一位真正热爱古典诗词、懂得古典诗词的人写的词;这是一位为秦少游叹息过,为納兰性德流过泪的人写的词。仔细地读它吧,你不会遭遇失望!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几近魔道的古典诗词爱好者。在二0一0年的前夕读到了这样的好词,斯年未虚度矣!
(《梦回芳草》作为徐志达诗词集之一即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