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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彦芳校友文章: 柏树、榆树的思念 纪念先父任凤会烈士百岁诞辰
作者:admin    更新时间:2011-07-12 16:22     点击量:407

 柏树、榆树的思念         

——纪念先父任凤会烈士百岁诞辰

      任彦芳

         先父生于清宣统三年六月六日,祖父说那是一个风雨雷鸣的日子,父亲落地的哭声正迎一声响雷;他落生不到四个月,大清王朝结束,父亲成为中华民国的同龄人;父亲于民国十九年加入中共地下党,民国二十年成为中共容城,安新,雄县,定兴、新城五县中心县委宣传部长;为了公平,正义,为了农民的生存土地,他参与领导了当地的农民为了土地不被国民党政府无端掠夺而于民国二十年冬砸毁官产局的斗争;为了公平正义不让官盐店盘剥百姓,并配合高里暴动,父亲领导砸毁白沟河官盐店的斗争。父亲两次被捕,于民国二十六年三月三日牺牲。父亲生命永远年轻,永远留在二十六岁!先父在牺牲七十年时,我把父辈这段历史写出了一部《血色家族》。我把它留给后代。

          今天是201176日,正是阴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百岁诞辰。黎明,我从梦中醒来,听到了来自天外的声音,从地球的另一边,经过大洋大海,穿透波涛巨浪,向我的胸中涌来。

  。。。。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啊,这不是先父的声音吗?

 

我在地球的另一边,我想起了家乡的树:那是老任家坟上的柏树,那是我家门前的榆树。

那坟上的柏树是清朝康熙年间,祖先植下;那家门前的榆树是父亲亲手所栽。

如果这些树还活着,那祖先植的柏树该有多高,那父亲手栽的榆树会有多粗了呢?这树连着我的生命,扎根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离开人世,是三月三,乡亲说,父亲没有死,他是王母娘娘召唤他去参加天上的蟠桃大会去了。我给他送行,大舅抱着我,那灵魂幡却抗在大舅的肩上。送父亲来到老任家坟,那大柏树的直指蓝天;树下,有了新坟,灵魂幡就插在坟上。听大舅对我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叮嘱一句,记住,你爸爸就在这里。他是从这里上天的吧。

幼年跟着妈妈去上坟,我才认识了坟前的大柏树,有一棵离我父亲的坟最近。我站立在坟前哭的妈妈身边,那大柏树就在我的身旁。我觉得它就如同我的父亲。妈妈哭完,给父亲烧了纸钱,起身,便抚摸着这棵大柏树,这直直的大柏树,好像给了妈妈力量,让多沉重的担子也不能将母亲压倒。

为了家里的生存,中过秀才的祖父开办了私塾,我四岁便跟着爷爷上学读《三字经》,给我的另一个功课,便是记住父亲生前的话。我从四岁便记住了这四句: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爷爷让我背过,并在描红写仿时,爷爷用毛笔给我写的这十六个字让我一字字地描,虽然不明白父亲留下的十六字的内涵是他一生的信念。后来,爷爷用柏树比喻了父亲的品格,正直,宁折不弯。我就想到任家坟上的柏树。

我懂事以后,再去上坟,看到坟上的柏树,便生出崇高的敬意。它将枝叶伸向高高的蓝天,这两行大柏树把身影投在坟地上,保佑着老任家的祖孙。这是坟上的风水。是任何人也不可以攀登柏树的。幼年就听到关于老任家坟上的柏树显灵的传说,有的说曾在寒冬腊月,半夜时见这坟地柏树下,有一团团火在烧,白天去那里,还能感到有一股热气;有的说,高高的柏树,到半夜三更,会举起灯,为黑夜走路的人们照亮,不至迷失方向。这些传说,让这老任家坟变得神秘,在人心中成了神圣的地方。大年三十的下午,我跟着二爷爷来坟上“照庭”,二爷爷带着干草,带着“起花”来,到这儿会见到任姓的后代,都在给祖先坟头上烧一把火,从下往上,一路顺着烧去,直到最高的一个坟墓,那是任家的高祖。烧完后,便放“起花”,这是我愿意做的事,把起花点着,让他一下子起飞,从大柏树的枝叶间,腾飞到天上,是告诉天上的英灵,我们来接你们来了。这儿不能放鞭点炮,是因为不能惊了祖先灵魂的安宁;照庭,是给老祖先,给逝去的亲人烧炕,让他们在阴间得到人世间的温暖。高高地柏树看着地上坟前的烟灰,如同祖先亲人在看着后代子孙。照庭时,二爷爷让我不要忘记给父亲坟上烧一把干草。往家走,不回头,嘴里在呼叫亲人:回家过年吃饺子去啊!我学着二爷爷,叫着我父亲:爸爸,回家过年吃饺子去呀!

 高高的柏树,看着任家后代,离开坟地。

 后来,我大舅告诉我老任家坟大柏树下的故事。大舅是父亲吸收的第一代共产党员,1931年冬天入党。他说,那时,入党要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是要绝对保守秘密,他入党后,党员开会,就在任家坟的大柏树下边;我父亲组织民众砸官产局,砸白沟官盐店,也是在任家坟上集合开会的。这事只有任家坟上的柏树知道,可它会为我们保守秘密。我想,这也许是老任家祖先显灵的传说吧。

高高的柏树越长越高大,我幼年每看到坟上的柏树,便觉得它是父亲的身影,它会保佑着全家的平安。

高高的柏树,是神圣的,从没有人攀过,可只有一次,我的叔叔们却攀上了高高的柏树。那是1945年的815日,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我们村头要搭建庆祝牌楼,这彩楼上边要用柏树的长青枝叶。可上哪儿去寻找这枝叶?抗日村长,我的大舅想到了老任家坟上的柏树,他们便找我爷爷商量。我爷爷是当时老任家德高望重的老人,任家的大事,首先要让爷爷点头。爷爷听到此事,便找二爷爷和爷辈的人们说了,大家说,这柏树是没有人攀上去的,那柏树的一个枝叶也是不能动的,可这次,日本鬼子完了,让柏树和咱们一同庆贺胜利,就让它献出他的一些枝叶吧!

我是从小就学会爬树的,听到爷爷们的话,我高兴地跳起来,便跟着叔叔们去到了任家坟上,我也要爬柏树了。但叔叔不让,说这柏树不同于榆树,树身很滑,不好抱住;我便只能在树下收拾折下来的树枝,那枝叶有一股清香味,至今我还能闻到。小学生们一同抱着柏树枝,回到村里,将它们搭到了村口的牌楼上。这从神圣的柏树上摘下来的翠绿,照亮了村民的眼睛。我们任姓家族的人也感到光荣。

 我从幼年学上树,是从父亲手植的门前大榆树上学会的。二爷爷告诉我,这门前的三棵大榆树是你爸爸栽下的。我记事,树身粗的我两臂抱不过来了,我经常抱它,如同抱着我没有见过的爸爸。春天,树上长起成串的金黄色的榆钱,二爷爷便双手抱树,一会儿便攀到树杈上,他用腰里系的绳子拉上结的饭篮,将一串串榆钱捋下来,放到篮子里,一会儿便满了,又用绳子放下来,然后又拉上去,继续捋着榆钱,这便是春天渡荒的最好的美食。我放到嘴里,真是甜香美味。妈妈接过篮子,说,等用它烙了糊饼,做成团子,你再吃吧。这是你爸爸留给咱们的吃食呀。二爷爷捋下的榆钱,总是两家平分的。我却吃了爷爷的,再吃二爷爷家的。两家守着我一根独苗,我没有挨过饿。

我跟二爷爷学会了上树,是那年看到树上有了山鸽子搭了窝。我便想将山鸽子蛋掏下来。二爷爷说,我教你上树,可不能去掏那窝,那是个性命,你不可伤山鸽的心,伤了心它就不会再来了。咱们的风水也就没有了。我听二爷爷的话,他才教我爬树。我从这天起,便天天抱树上树,我上得很快,那小肚皮被树划着白白的,我上到树权上,爷爷在下面望着我,我可是登上爸爸的肩膀了吗?

我在树权上,看着山鸽子的蛋变成了小鸽子,看着一对山鸽子给它们的孩子打食回来,喂着小鸽子,直到看到小鸽子出飞。因为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们,便对我友好地叫着,与我告别。我后来离来了家乡,但我心中总惦记着那树上的山鸽,想着父亲生前种下的那三棵高大的榆树。

那天,我离开村子的那天,上了大堤,奔向拒马河,再顺着大清河水,坐船奔向冀中十分区,我远远地看着我家门前高高的榆树,我感觉是父亲在为我送行。这是1946年的秋天。三年后的秋天,1949年我回到故乡,我最先见到的是家门口的大榆树,三年多时光,它们长得更粗更高了。我进门前,便先紧紧抱住大榆树,说我到家了。

后来,我上坟,给父亲扫墓,我知道这已成了新的习俗,是我离开家以后定下来的。每年清明,便有几个村的小学生们来到父亲坟前祭扫;父亲坟边的那棵大柏树更高大,那绿色长青的柏树叶,在阳光下闪亮。

听说我回家来便去看了父亲的坟墓,爷爷很高兴。他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祖先前辈,那任家坟,便是任家和村里的历史,你还要记住任家的家谱。我点头记下了。爷爷称赞我长大了,懂事了。

    1958年暑假,我从北大回到家乡。我家乡正大步跨向共产主义。由高级社转成了人民公社。全容城县是一个公社。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我为父亲奋斗的理想在家乡实现,而狂热。我积极地参加了这一运动。公社党委书记要我在成立公社大会上代表烈军属发言,我以诗的形式发言,便是《欢呼共产主义的到来!》;我回到北大,中文系同学正批判资产阶级专家教授,自己编写红色的文学史。家乡办起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给各家发饭票。又不久,听说家乡大炼钢铁,为了1070万吨钢,全民上战场。1959,又是暑假,我回家乡见到的却是另一景象。我所狂呼的天堂没有出现,见到是人人脸上带着菜色,食堂没有了粮食。更让我到家感到空落的是我们门前的大榆树不见了!

  爷爷让我到老坟上去看看。我去了那里,任家老坟变成光秃秃一片,所有的坟头全平了,只有南边父亲的坟孤伶伶地在那儿,那几百年的柏树全都砍光了。没有一点绿色。我的心灰暗而沉重,迈不开步子。表兄说,这所有的坟全平了,只有我舅这个给留下来了。当时平坟砍柏树,老任家的人都气得不行,可人敢怒不敢言,爷爷知道了,骂了他们,可人家不理会,说他老了不明白了。只有表兄对平坟的人说,我舅是共产党,你们平别的坟可以,我舅这坟不能平!他们便答应留下了这坟头。

我没有说话,我说不出话,回到家里,听爷爷继续骂着.你看到了吧,那大柏树是祖宗留下的,那是有灵的树,你们就砍倒烧了柴,装进炉子里,这作恶是要遭天谴的。

听着爷爷的骂,我不再反驳,也不知说些什么。我的心只觉得空空落落的,没有了依靠。只觉得一年前,我的狂热是如何地可笑。我听二爷爷说,老坟上的柏树是公社的人亲自砍倒的,拉着去炼铁了。家里的所有的铁物全收走了,把各家的锅全砸碎了,装进了小高炉里,也没有见炉子里出来什么。这门前的大榆树,是村里给食堂烧火了。没有办法,谁还敢说个不字。爷爷跳着骂,别人也不理他,任他去骂。有人说,你再骂,给你戴上油牌(右派),他骂得更欢,拿这个年过八十的老烈属没有办法,县里的官员,公社的干部也不敢再说他了。

我见到了村里的干部,他们知道我从北京回来,便来找我,要我代表村里百姓,给毛主席写一封信,说说村里的真情,他们说是毛主席身边出了奸臣,专门祸害老百姓,怕毛主席不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便代表村里的老党员老贫下中农写了反映真情的信。我知道五七年的反右教训,我本来是没有勇气写这样的信的。但我想到爷爷说的父亲如柏树一样直,我便有了勇气。我在家里写信时,还感觉门前大榆树叶子在响。

1959年暑假结束,我回北京,将这封装着家乡百姓心的信,投进了前门的邮筒里。也是因为这信和彭老总的言论相似,我在北大反右倾学习中成了批判重点,到1960年大学毕业的鉴定上,写下:“任彦芳对三面红旗有许多错误看法”;我在得到这结论的时候,我家乡的亲人两位爷爷,我的大舅全都没有逃过因共产风而饿死的命运!从此再也没有人提出老任家坟上的大柏树,也没有人说起我父亲栽下的那大榆树了。大舅在1960年春天来到北京找我,我才知道,因为他说真话,不跟形势而被党清除了。他找我,是让我找父亲的战友,说说他的心里话,他说:彦芳啊,我对不住你爸爸呀。我是他吸收入这个党的,我没有忘记他当时的叮嘱,说共产党是为民众谋利益的,不要为个人着想,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就是这样做的呀。还说对党要说实话,不能骗党,我就是按着你父亲的话,实话实说的呀,可不许我说实话。还不让我在党了。我对不起他呀。

我只有劝说大舅:你不要难过,你永远是当年共产党员。父亲不会说你背叛的。

 今天,大舅,和两爷爷离世已半个世纪。任家坟的柏树消失五十三年,我家门前父亲植下的大榆树也消失了五十三年。听说二祖父离开人世时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喃喃着:门前的大榆树有榆钱了,给我摘点榆钱来,我可想吃榆钱菜团子了,给我摘去呀!奶奶告诉他,那榆树早砍了,你这是饿的说胡话哩。他是在怀念父亲生前裁下的树吧!

如果这些树还活着,坟上的柏树会有多高?家门前的大榆树会有多粗了呢?怕两个人也抱不过来了吧?

呜呼!柏树何辜,榆树何罪,遭此不幸!大解八块,粉身碎骨,在灶火中呐喊,高炉里哭叫,谁能听得见,谁能知其悲!更可悲的是今天任家的后辈们很少有人知道任家坟上曾有过大柏树,不知祖辈家乡真实的历史;更不知道我家门前有过先烈亲手植的大榆树。

我在地球的这一边,怀念另一边的家乡,离得越远,时间越久,记忆反更清晰。

                     2011年7月6至7日于纽约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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