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双月记
(2012年9—10月)
吴国光
开学之后奇忙。九月五日开学,到月底满打满算十八个工作日,杂七杂八的行政会议十三次,此外还有几次应该参加但缺席了的。对教书的人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什么重要呢?当然,教书第一;还有,学术研究,并列第一。孩子也开学了,他们学校里也有一些家长必须出席的活动。几下里这么一挤,读闲书的时间少了——人生一憾也。做研究倒是一读就是几十本(九月底赶出了一份研究计划,征引书目156种),不过大多读得草草而功利,真正读得有兴味的甚少(写研究计划时读的那些书,这里就不必提及了,反正已经在彼处有所记录,而且往往有所批评)。好在,十月下半月以来,本地进入雨季,尽日淅淅淋淋,周末就没法在园子里忙活了,这倒补回一些读书的时间。
江盈科,《雪涛小说(外四种:谈丛、谈言、闻纪、谐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黄仁生校注),5+12+273 页[泛读]:
江氏是明代公安派重要人物,小品文高手;而古代笔记历来是我最爱读的书类之一。每读一段,皆生感想,随处勾写,难以尽记。比如“卢生”一则曰:卢生从吕纯阳学道,见纯阳点砂石成金而持与市人交易,遂问这些砂石是否就永远都是金子了。纯阳回答,五百年后丹力既尽,砂石各还本色。卢生感叹师傅以慈悲济世,却不念五百年后有人倒霉,到手的金子会忽然变成砂石。我的眉批:今日之繁华,以未来为代价,可以卢生之念问之。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4+4+933+138页[跳读]:
为了查证一条典故,翻开此书,遂难以放下。此书购于1984年4月,二十八年来,常读常新(中间大约有七、八年的时间,这批书与我处于分离状态——与这些书之间的悲欢离合,是人生的故事,打算将来写出来)。这就叫做“经典著作”。古人风仪,心向往之。
李勉注释,《管子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6+2+10+1253页(上下册)[跳读]:
夏天在游轮上,魏承思兄盛称管子政治经济学思想,我回来后即抽空泛读了一些篇章。两千多年前的祖宗之思想智慧,今之华人远不逮矣。
赫尔曼 沃克,《战争风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石韧译),1260页(上中下册)[通读]:
大学时代读过此书,这次是重读。完全是偶然从书架上拿起、翻开,不承想就被吸引住了——我喜欢这种“计划外”读书,只是时有奢侈感乃至负罪感,因为“计划内”的事情太多还做不过来呢。重读则加重了这两种感觉:没读过的书还读不过来呢。不过,重读有重读的好处。与三十多年前相比,人生经历多了,知识和眼光也有不同,特别是有了“行万里路”的补充(本书画面开阔,除了美国之外,很多场景是在欧洲发生的,其中大多数地方我现在都亲身游历过了),再加上学习过、也教过国际政治(我讲国际政治课时,对二战的理论理解是一周的主题),读来感觉自是不同——这也许是翻开之后放不下的原因之一。作为文学作品,此书风格传统,优点是构思宏大,情节繁复,缺点是笔法太平实,人物塑造上也道德感过强了些;作为历史小说看,就很有意思了,提供了历史和政治的现场感。一个美国海军中级官员,因缘际会,在战争中直接接触了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仅缺亚洲参战大国的蒋介石和东条英机了),场景发生在华盛顿、柏林、伦敦、莫斯科、檀香山,还有德军进攻下的波兰、法西斯的意大利、当时成了欧美十字路口的葡萄牙,等等,活动直接涉及政治、外交、军事、新闻媒体、以及雷达使用和原子弹的制造,可谓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长卷。也许有改编的电影吧?回头找找看。
Don and Petie Kladstrup, Wine and War: The French, the Nazis and the Battle for France’s Greatest Treasure (New York: Broadway Books, 2001), 290 pp. [通读]:
如饮佳酿,回味绕肠。第一手资料极丰富,以对经历者的采访为主,还有当时的日记等等;好故事多且生动。我最动容处,是在德国的战俘营中,法国战士们设法开了一场酒会。也是二战故事,与《战争风云》有相互补充之益。历史写得这么生活化而不减重大深刻的内涵,这是我最为欣赏的写历史的风格和境界。
刘餗、张鷟,《隋唐嘉话、朝野佥载》(北京:中华书局,1979/1997),9+64+6+182页[通读]:
前者记隋唐之际闻人轶事,后者主要记武后一朝事迹。前者这次亦是重读,甚为愉悦;刘餗毕竟是刘知几的儿子,所记多有价值。后者则所记荒唐事甚多,不知是因为张鷟喜欢写什么《游仙窟》之类的东西所致,还是武则天年代本来就是荒唐盛世——盛世古来多荒唐。一句题外话:那些搞中文写作软件的人,让我痛恨,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把《康熙字典》里所有的字都输入繁简两种字库?电脑写作中文,本来就影响到了写作风格,比如本来一个字可以说清楚的,我现在倾向于用两个字,这样省了不少一个一个挑字的麻烦(双音节词往往比较现成嘛),但也更啰嗦、更模式化。偏偏还有不少字,字库中根本找不到!繁体字库好得多,所以这里两个作者的名字只能用繁体字。我甚至想,这些搞简体字库的人,是不是在文化虚无主义的教育下成长的,看到自己不认识的字,就以为是没有用处的?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香港:明报月刊社,1978),589 pp. [通读]:
龚楚是井冈山初期仅次于朱、毛的领袖人物,后来遇到一些挫折,但也还担任过红12军军长和红军代理总参谋长等要职。再后来,跑了,投了国军。此书内容相当详实,作者在事发当时应该是有笔记的。其中对于毛、朱、周、彭德怀、林彪、项英等人的记述有价值,也有意思。对周没有什么好话,这是同类回忆录中比较独特的;作为南昌暴动的参加者,他认为暴动之后周的指挥错误是导致失败的重要原因——我觉得这一点应该有助于理解后来周的一些政治选择。龚楚还和邓小平一起是右江起义的主要领导人,但书中只是简单提到邓。
Vera Schwarcz, Time for Telling Truth Is Running Out: Conversations with Zhang Shenfu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xii+256 pp. [跳读]:
张申府应该比龚楚更为传奇。作为中共建党时期重要人物,他是周恩来、朱德加入中共的介绍人;更早一些时候,毛在北大图书馆打工,他是北大教授,好像当时对毛不怎么客气。加上留欧、研究哲学、发脾气脱离中共、不断闹桃色新闻等等,太有故事了。此书以前即有跳读,将来还会再读——与我思考中的一个研究项目关系密切。
黄永玉画,《水浒人物》(台北:远景,1998),155 pp.[通读]:
看过很多遍了,这天晚饭后又翻一过。漫翻之中,一句话刺入心底:“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青山白了头”——这是题在第二幅林冲画像上的。另:对他不画晁盖,一直不以为然;公孙胜那幅则是唯一没有品题的,为什么?
Kenji Kawakami, The Big Bento Box of Unuseless Japanese Inventions: The Art of Chindogu (New York: W.W. Norton, 2005), 303 pp. [泛读]:
这是夏天在Friday Harbor 渡假时小儿子所购,我兴之所至也捡来一读。我本来猜测chindogu 是“穷捣鼓” 的意思,原来日本人称之“珍道具”——恐怕我也仍然是对的,中国人就是这么说这些“没有用处”的发明的。这里的英语用词有意思,生造了那么一个 “unuseless” (“不是没有用的”?)。这些小发明,比如口罩中间装个横的拉链,方便吸烟或吸管喝水,又比如伞顶装一个反扣的塑料圆碗,这样雨伞收起之后不会四处乱滴水(关于雨伞的发明特别多,可见日本生活的一个特点),等等,在我看来都很好玩儿,显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幽默感。中日说法一贬一褒,应该是显示了某种巨大的文化差异。周作人当年谈《日本玩具史》等书,深感“恧然”,盖自四库全书时代至他那个时候中国没有任何类似书籍也(周作人,《我的杂学》,北京出版社,2005,页257)。他由是认为,“等是东方文化,却于此很分出高下来了”——当然,周作人是“汉奸”。我不晓得,无能反省本民族弱点、因此也无法推动本民族进步的人,就是“爱国”典范的话,这样的国家和民族会被他们终于“爱”成个什么样子出来?
Kant, Political Writings, ed. by H. S. Reis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xv+311 pp.[精读]:
与思想大师保持对话,既是刺激思考力的佳径,也是提升精神关怀的必需。得到的益处很多,应该会在今后的研究与写作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关于权利(rights)是政治哲学的根本问题的见解,颠覆了政治学一般把权力(power)作为中心的观念。当然,大师也不是没有局限。结合当代现实,我痛感有两个问题康德没有解答好:一个是在没有思想、言论、和批评政府的自由的那种制度下,如何寻求政治变革;再一个是全球治理问题。
Mark Thorburn, Bathroom Reader of British Columbia History (Vancouver: Blue Bike Books, 2006), 168 pp. [跳读]:
古人说读书有“三上”:马上、厕上、榻上(可恨现在“马上”无法读书了——汽车是好东西,但是开车的时候不能读书,让我郁闷)。洋人似乎更懂得这个,所以编辑出版了这种“厕上读本”—— 儿子有二十几本“bathroom reader”系列的书,不过这本是我们老两口从本地图书馆旧书抛售中买来的。我对自己住过的地方的地方史一直很感兴趣,现在这个方面存的较多的似乎倒是有关British Columbia,仅次于有关北京的史料种种。为厕上读书计,内容都是短短一段一段的,净说好玩的事儿。
沙尚之主编,《百年缱绻:沙文汉陈修良画传》(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4+177 pp. [通读]:
传主都是“右派”分子:太太陈是南京“解放”前的中共市委书记,先生沙是在浙江省长任上“落网”的。两人都是干“地下工作”的,属于中共情报系统的要员。然而!我有时候想,今天真该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哈哈,很多老朋友因此要和我吵架了吧?),把那些“文革”和此前历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今日同类人物,都恶整一下,否则这些个所谓“既得利益集团”没有办法觉醒。当然,挨了整之后是否就会觉醒,也是个很大的疑问。黄慕兰到九十岁还在对党表忠心呢。另,书中所录沙文汉十八岁时写的一首诗,意思不错:“一波未息一波生,要路多从险处争。百折千回流到海,几时曾见大江平?”
莫言,《蛙》(电子版)[通读]:
打从《透明的红萝卜》,我就看好莫言;但是,他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是有些出乎预料。马上有朋友发来了这一电子版,说是也得了“茅盾奖”的。前三分之二有水准,后三分之一就写得很懈怠了,包括话剧的部分——话剧部分甚为缺少思想容量,远远不能和作者自立为标准的萨特话剧(如《青蝇》或《肮脏的手》)相提并论;结构上则是画蛇添足,连其中的人物性格都与小说部分不相吻合。整部小说也可以更有思想,尤其因为所写的是生命,生命的降生和流产——这是很有哲学潜力的选题。中文作家一般没有什么看头,最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多少思想。莫言文字功力非凡(本书这方面差些),想象力在中文作家中也属一流,对世态人情体察深刻,这是他的长处。政治上的纠结,似乎反而为其作品增加了一些思想上的多面性和立体感。然而,思想的开掘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Andrew Jones, Globalization: Key Thinkers (Cambridge: Polity, 2010), vi + 263 pp. [泛读]:
网上订来关于全球化的学术论著20种,打开箱子之后当晚先把此书读了个大概。全书研究了从华伦斯坦(Wallerstein)、纪登斯(Giddens)到Thomas Friedman 和Naomi Klein 这么一个广阔光谱上的18位作者,归纳和批评都颇有见地。
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一册,61+21+3+444页;第二册,445-982页[精读]:
这段时间不是每天睡前都有时间读,但进展似乎不少,盖遗山此段似好诗较少,所以读来不那么投入。十月底读至页544,即“卷三”进展100页。这段所读主要是“卷二”,即隐居嵩山时期。我感觉,遗山天性与隐居生活的那种飘然世外不大相合,所以他的这类诗作成就不高。一个后世杜甫,却要表达陶渊明、孟浩然的那些意思,难为。
Paul Clark,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A Histor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xii+352 pp. [跳读]:
下学期开新课,题目是文化大革命。增订一批相关书籍,十月底到了5种,先把此书看了个大概。书的特点,是真的讨论“文化”:戏剧、电影、舞蹈、音乐、美术、小说;书的论点是,文革中这些方面的发展,都是中国十九世纪末以来寻求现代化的诸种努力的某种特定表现。但是,文化大革命更多的是“文化”开路,“政治”唱戏;我讲文革,将主要是作为广义的政治史来讲。此书也会让学生们参考,但当不了主要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