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院的門對兒
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2)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即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以後,北大歷史系就有系主任翦伯贊等九人(3)的名字上了學生的大字報,被點名批判。這個時候,上面急忙派來了「工作組」,「工作組」也責令他們作出交代。場面控制不住的時候,像六月十八日,吳代封、徐天新、范達仁的頭上,被扣了廁所的紙簍或紙糊高帽,臉上、身上被潑了墨水。到七月末,「工作組」一撤,「天下大亂」,又揪出來二十個人(4)。兩年之後,一九六八年,再深挖出呂遵諤、羅榮渠、謝有實、吳維能、李原五人,「牛鬼蛇神」總數達到三十四人。這一年歷史系(現在的考古文博學院當時還在歷史系內)在冊的教職工總數大約是一百人(5),揪出來的超過三分之一。「牛鬼蛇神」如此眾多,成了一支隊伍,批鬥他們靠什麼人呢?學生!學校裡有的是學生。運動初起,要在發動。青年學生一鼓即起,正是按照毛主席的親自部署,充當了「文革」初期運動的主力軍。
各系的「牛鬼蛇神」都被趕到校園的空闊地面上,或是掃地或是拔草。實際上,這是一個開放式的批鬥場。校外來人如同潮湧,據北大「文革委員會」的機關報《新北大》報導,自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二十八日,一個月之內校外參觀者約達二百一十二點四萬人次(6);僅八月十二日一天,就有十三點八萬人(7),幾乎趕上過年、過節時候的北京火車站了。我們每人胸前掛著一塊「黑幫分子×××」的牌子,老遠就把參觀的人群招引過來。這時候的我們,活像動物園裡的展物;而觀眾給予展物的,是責問,是斥罵,甚至是揪頭髮再加一頓拳腳。那時候,歷史系的辦公室在三院。這本是一座庭院式的建築,紅柱青磚,對開的朱漆大門,從大門走到小樓,要經過一條只容兩人並行的水泥小徑。路面上長了不少青苔,院落十分幽靜。一九六六年夏天,三院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一層又一層,有的前一張漿糊未乾,後一張就貼了上去,其中以用紅筆打了叉的「翦伯贊」三個字最多。倒是爬在牆上的常春藤還透出一點往昔的情趣,可惜,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去理會它了。
有一天,歷史系的「牛鬼蛇神」二十四人,被叫到三院「系文革」辦公室,一陣照例的訓斥之後,監管學生剛要押我們去校園拔草,還沒走出大門,就被迎面進來的「串聯」人群堵了回來。人越集越多,小院的牆頭上都站滿了人。人流繼續湧進院子,我們原來排成的隊形早被打亂,壓成了一個團團。說起來,這群「牛鬼蛇神」,此時此地,居然不忘患難相扶之義,先把我們之中唯一的女性陳芳芝圍在中間,又努力把年長的向達和體弱的楊人楩、邵循正擋在身後,甚至連年過半百的周一良先生也奮勇向前,左抵右擋。四十多年以後,年近八旬的夏應元先生同我一起回憶「牛棚」往事,說到三院被圍這段,他突然嗓音放高了許多,慷慨之情溢於言表。那時我們被鬥一個多月了,整天都是晦氣,哪有一點豪氣?整天都在做鬼,哪能做人?那天的三院,急難相扶,倒讓我們找到一點做人的感覺,而且感覺至深!有道是,敝帚尚且自珍。此後的十年,我們只是日日苟活,中間能有這麼一回,也算得上是轟烈一場。那天與夏先生共同回首之際,我們都覺自安自慰!
話說當時的三院。站在前面的校外來人,與我們身子挨近身子,弄得我們本該彎著的腰也得直起來;他們想喊口號,也擠得抬不起胳膊伸不出拳頭;站在後面的,既聽不見我們的交代,更看不見我們的臉。他們感到不滿足!三院門外的人群還繼續往裡湧,院子裡面形成一個革命群眾和「牛鬼蛇神」之間全無界限的尷尬場面。這時,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喊道:「讓他們站到上面去!」
三院有個陽台,座西朝東,當時早被腿腳快的站滿了。不過,經這一喊,人群之中真的分出一條道來,我們被推上陽台,一字排開,挨個兒向台下交代自己的姓名、出身、頭上有什麼「帽子」等等,台上、台下也都安靜下來。其時,約在八月下旬,正是毛澤東八月十八日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紅衛兵之後。毛澤東手扶欄杆檢閱小將的大幅照片,在當時的大報小報和宣傳欄裡,隨處可見。台下的青少年們,可能有他們那個年代特有的敏感,一看我們站在高處,又身在欄杆之後,他們卻要抬頭仰看,不知怎麼,就聯想起「八.一八」的檢閱來。這時候,台下又有人高喊:「不行!像是他們在檢閱!讓他們站到欄杆外邊來!」
四十年之後,為寫這篇回憶,我身帶一捲鋼尺,到三院特地丈量了一回。那個欄杆的高度接近一米;欄杆之外,只有一條寬約七十公分的排水槽,下凹的水槽,寬不足五十公分。當時,我們只好聽命跨出欄杆,站到外面的水槽裡,我的腳尖距陽台的邊緣,約有十公分左右。不想台下又有人喊:「跪下!全都跪下!」到了這個時候,院子裡的推搡、僵持,延續了半個小時;我們被拉到陽台上,又被鬥了半個小時。烈日之下,我們個個頭暈腦脹。我自思忖,這裡只有一膝之地,又是個凹槽,裡面鋪著石子,跪下,無論如何要控制住身體平衡,否則一頭栽下去,雖不致死,摔斷兩根肋骨,怕是免不了的。那一年,我三十二歲,尚有如此之懼,向達先生六十六歲了,楊人楩、商鴻逵、鄧廣銘、邵循正幾位,也都六十開外或年近六旬,他們能撐住嗎?說來真是萬幸,那天,我們都撐到了曲終人散。不過,批鬥會結束,監管學生喝令我們出去勞動的時候,向達、楊人楩卻仍然跪著不動,原來,他們一時竟站不起來了。
這是我們「文革」中遭遇到的「第一跪」。其實,控制平衡不栽下去,還算容易;精神和人格上能夠承受住這種壓力和羞辱,才是難關。西語系的教授俞大絪是英國語言文學家,平日教學嚴謹,要求學生在準確之中更求熟練,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在我們跪倒三院之前幾天,她被勒令當眾下跪。出身名門、精神優雅的俞先生,是一個視尊嚴重於生命的人,這個世界既然如此地對待她,那還留戀什麼呢?回到家裡,她就從容、尊嚴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消息剛剛傳到我們耳朵裡,還在心頭震盪的時候,齊唰唰的一長排,我們也都跪下去了。最讓人擔心的是向達先生,他脾氣倔強,恐怕承受不了這個「待遇」。第二天集合的時候,不想真是缺了他。我們心裡一驚,還好,他只是遲到了。雖然他因此被臭罵了一通,站在隊裡的我們卻替他慶幸—向先生挺過了這一關!
日後,向先生還有第二跪,那就是他一個人的獨跪了。周一良和我等人,後來也有二跪和三跪。到了二跪的時候,我才悟到第一跪原來還有熱身功能。三院那天,齊唰唰一排,我們跪滿了陽台上的排水槽;屈辱、壓力雖大,可「牛鬼蛇神」的人數也頗為眾多。力學上有一條定理:底面積越大,單位面積的壓強越小,兩者適成反比。它用在我們身上,就顯出獨跪與眾跪的差別!若問,獨跪愧,與眾跪愧,孰愧?當時我們人人都是羞愧難當,甚至愧得尋死覓活!如今呢?如今,我要向有問的朋友高聲吶喊,喊出一聲:該愧的應有人在!該愧的不是我們!
此刻的歷史系三院正是密匝匝、鬧嚷嚷、亂紛紛!忽而之間,竟然得到偉大領袖的親切一瞥,此事又有幾人知曉?
一天,我們照例按時到達三院報到集合,進門的時候,看見褪色的紅漆大門上,多了一副對聯,寫的是:
廟小神靈大
池淺王八多
我自淪為「牛鬼蛇神」已經一月有餘,低頭彎腰、口稱「有罪」等手、眼、身、法、步等四功五法的台上功夫,大致練就,心理上卻還沒有調適過來。這副對聯,用的是當時寫大字報常用的那種薄薄的粉連紙,字寫得歪歪扭扭不說,貼也沒貼牢穩,一副的上角耷拉下來,半個字還遮在裡面。我看了一眼,心裡就噁心、反感,覺得這是直白的人身侮辱,歪曲了嚴肅的政治鬥爭,相信有識有見的領導者一定會站出來給予引導和糾正。您別見笑,那時我雖然身陷「牛棚」逾月,還是一腦袋的正統思想!過了幾天,還是三院大門那個老地方,另換了一副對子,上聯依舊,下聯卻改動了一個字,成為:
廟小神靈大
池深王八多
這新的一副,字體大了許多,換了一手漂亮的顏魯公,貼得也是嚴嚴整整。
時任北大「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一時叱吒風雲的聶元梓,後來在回憶錄中談到前一副對子時說:「這對聯不知怎麼傳到毛主席耳朵裡,毛主席說,要改一個字,『池深王八多』。毛主席的話,是他的女兒李訥當面告訴我的。」(8)彼時彼刻,毛主席他老人家但凡有一句什麼話發出,各地都要作為「最高指示」、「最新指示」,敲鑼打鼓,廣為傳播,號稱「不能過夜」,已經成為通例,可偏偏這個獨家消息、足可抬高聶元梓身價的奇貨,卻悄沒聲地悶了下來,這是何緣何故呢?後來看到的材料表明,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個時候的打算,是把「文革」這把火直燒到高層,燒到全國去,可這是他葫蘆裡的藥,又有誰能夠知道呢!原來這是一盤棋,不過剛剛開局而已。到得後來,只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方才見罷。此時此刻三院大門上的對聯,不過是他佈下的一個小小棋子而已。北大北大!北大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成了政治棋盤上的金角銀邊!三院三院!三院沾光不小!
我被打成「牛鬼蛇神」,來得太突然。當時我家住在市中心的東單,距北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公車路程,交通不便。愛人擔心我的處境,但是無從打聽,不想,女兒給她帶來一點消息。當時,不足四歲的女兒,在天安門附近緞庫胡同一個街道辦的寄宿托兒所裡,星期六接回家。那天,她回家就告訴媽媽:「爸爸是『黑幫』,在北大拔草!」這是托兒所一位到過北大的老師,同另一位老師說話時被她聽到的。小孩子學舌,並未經心,更不知道什麼叫「黑幫」;可多少年之後,我愛人仍然記得女兒說話時那一臉的嚴肅神情。她傳達的是老師的語氣,是那個時代的氣氛,也是毛主席要把「文革」烈火從底層燒起的戰略部署!我整天被人推來搡去,不知道觀眾裡有女兒的老師;終日淹沒在人群、口號和批鬥聲中,懵懵懂懂,我哪裡知道自己的角色呢!
正是:
開局布子 金角北大勞借重,
池淺池深 銀邊三院有名聯!
註釋
(2)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有聶元梓等七人簽名的大字報〈宋碩、陸平、彭珮雲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幹些什麼?〉在校園貼出,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晚,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根據毛澤東的批示全文播出。
(3)其他八人是:許師謙、周一良、徐華民、汪、徐天新、吳代封、范達仁、俞偉超。
(4)這二十人是:向達、楊人楩、鄧廣銘、齊思和、邵循正、陳芳芝、商鴻逵、閻文儒、宿白、榮天琳、陳仲夫、田餘慶、高望之、楊濟安、張注洪、李開物、夏應元、孫機、郝斌以及北京大學黨委派到太平莊協助工作的黨委辦公室幹部張勝宏。張勝宏後來在經濟系任教。
(5)參見郭衛東、牛大勇主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簡史》(初稿),未刊。
(6)王學珍、王效挺、黃文一、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下冊),第六五一頁,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一版。
(7)王學珍、王效挺、黃文一、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下冊),第六五○頁,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八年,第二版。
(8)《聶元梓回憶錄》,第一六三頁,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