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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斌学长忆旧文:“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一)--记“牛棚”里的向达
作者:admin    更新时间:2014-04-12 18:17     点击量:370

“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一) 

--记“牛棚”里的向达

图片说明:北大图书馆南门的东墙上,嵌有历届馆长的浮雕头像。向达自1949年担任此职。他在任期间,注重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收藏,对馆藏建设有重要贡献。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撤销馆长职务。向达性格倔强,浮雕的艺术表现力差强人意。

1966年夏天,北大的校园像开了锅。自校长陆平起,直至各系主任,乃至一些班级主任等大小干部,一夜之间统统变成了“反革命黑帮”,各系的名教授,统统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们被置于烈日之下,任由学生和校外来人辱骂批斗。校园钟声从此常歇不鸣,斗争会上的口号声声相连。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藉由北大一块学术殿堂向全国推开,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

聂元梓的大字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播出,即1966年6月1日以后,北大历史系就有系主任翦伯赞等9人被批斗①,上面急忙派来了“工作组”代行管理职权,局面得有一些控制。到7月下旬,毛泽东说“工作组”实施的是“白色恐怖”,此言一出,“工作组”懵懵懂懂,卷铺盖走人。这时候,历史系又揪出18 个人②。两年之后,即1968年,再深挖出吕遵谔等5人③。历史系的“牛鬼蛇神”,总数达到了32人。那几年,历史系(包括现在的考古文博学院,当时尚在历史系内)在册的教职工总数大约稳定在100人上下④。揪出来的人,接近三分之一。

各系的“牛鬼蛇神”,常被赶到校园的空阔地带,或是扫地,或是拔草,实际上,这里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展览台和批斗场。当时的校外来人如同潮涌,据北大校文革的机关报《新北大》报导,自7月29日至8月22日,一个月之内,校外参观者多达212万人次⑤,平均每天8万余人。我们被斗的,每人胸前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黑帮分子某某某”,老远就把参观的人群引来,团团围住。那时候,历史系的办公室还在三院。这是一座庭院式的建筑,两层小楼,红柱青砖。从对开的朱漆大门走到小楼,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水泥小径,上面长有青苔,十分幽静。此时,三院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一张又一张,有的前一张未干,后一张又糊了上去,就中以用红笔打了叉的翦伯赞三个字最多。倒是爬在墙上的长青藤还透出一丝往日的情趣。可惜,这个时候,还有谁去理会它呢。

一天,历史系的“牛鬼蛇神”24人,被叫到三院历史系文革办公室。一阵照例的训斥之后,学生押着我们去校园劳动,还没有走出大门,就被迎面涌来的串连人群堵了回来。人越集越多,墙头上都站上了人。人流继续涌过来,我们原来排成的行进队形早被打乱,压缩成了一团。说起来,这群“牛鬼蛇神”,此时此地,居然不忘患难相扶之义,先把我们中间唯一的女性陈芳芝围在中间,又努力把年长的向达、体弱的杨人楩和邵循正挡在后面,甚至连周一良先生也奋勇向前,左抵右挡。四十多年以后,年近八旬的夏应元先生同我一起回忆“牛棚”往事,当说到三院被围这段,他突然嗓音放高了许多,慷慨之情溢于言表。读者朋友您不知道,我们被斗一个多月了,整天都是晦气,哪有什么豪气?整天都在做鬼,哪能做人?那天三院的患难相扶,倒让我们个个豪气填膺,不仅找到了做人的感觉,而且感觉至深。有道是敝帚尚且自珍,我们平庸的一生,能有这么一回,也算是轰烈一场。晚年回忆起来,足可以自安自慰,您说,谁能够淡然忘怀呢!

图片说明:北大校园里的燕南园50号,独门独院。1952年以后,向达先生在这里住了将近14年。每天他都从这个小门走出来,去上课、去图书馆、去挨斗。1966年夏天,历史系文革委员会勒令他腾出大半住房,他和老伴儿只能蜗居在东厢房中。抄过家之后,他心爱的藏书和手稿散落满地。

     还说当时的三院。院子里,这个时候已经是革命群众和“牛鬼蛇神”之间,没有任何空间、也就是没有人身界限的尴尬场面。连我们本该弯下来的腰,也早被挤得直起来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让他们站到上面去!”三院的二楼有个阳台,座西朝东,也算宽敞。其实,这时的阳台早已被腿快的人占满了。不过,经这一喊,人群中真的分出一条道儿来。我们踉踉跄跄,被推上阳台,一字排开,挨个向台下交代自己的姓名、出身、头上有什么“帽子”等等。阳台上下也都安静下来。其时,约在1966年8月下旬,正是在毛泽东8月18日检阅红卫兵之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手扶栏杆、面向小将的大幅照片,随处可见。台下的青少年们,可能有他们那个年代特有的敏感,一见我们站在高处,身前还有一道水泥栏杆,他们却要仰头观看,大概就联想起“八.一八”的大检阅来。这时候,阳台下又有人高喊:“不行!他们像是检阅!让他们站到外边来!”栏杆的高度接近一米,可栏杆之外,只有一条宽约70公分的排水沟,中间凹下去,还铺着碎石子。我们无奈,只好跨出栏杆,站到外面。我的脚尖距离阳台的边缘,大约只有十几公分的样子。不想,台下人又喊:“跪下,全都跪下!”到了这个时候,从院子里的推推搡搡,拉上阳台挨个斗过一遍,已近一个小时了。烈日之下,人人头晕脑胀。我暗自提醒自己,这里只有一膝之地,跪下来,无论如何要控制住平衡,要是一头栽下去,虽说不是很高,也难免残废。那一年,我32岁,尚有如此之惧,向达先生66岁了,杨人楩、商鸿逵也60岁开外了,他们能撑得住么?真是万幸,我们都撑到了曲终人散。不过,批斗会结束,看押我们的学生喝令我们出去劳动时,向达、杨人楩却仍然跪着不动,原来,他们一时竟站不起来了。

图片说明:坐落在北大静园西侧的三院。文革前,这里是历史系和图书馆学系(现今的信息管理学系)共用的办公场所。庭院里,苔痕上阶,草色青青,十分幽静。1966年夏天以后,历史系的“牛鬼蛇神”,每天早晨要到这里报到、列队、听训,然后有学生押着走出这个门,去拔草、打扫厕所、挨批斗。

这是我们文革中遭遇到的“第一跪”。细说起来,控制平衡不栽下去,还算容易;精神和人格上能够承受住这种羞辱和压力,才是难关。西语系的教授俞大絪,英国语言文学家,平日教学严谨,要求学生准确之中求熟练,十分受人尊敬。在我们之前几天,她被迫当众下跪。出身名门、精神优雅的俞先生,视尊严重于生命。这个世界如此对待她,那还留恋什么?回到家里,她便从容、尊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消息,刚传到我们的耳朵、还在心头震荡的时候,不想我们也遭遇同一命运。最让人担心的是向达先生,他脾气倔,受得了这份屈辱么?第二天集合的时候,不想真是缺了他--还好,他是最后到来的一个。站在队里的我们,互递一个眼神,替他庆幸。后来,我冒出一个想法,多亏那天是齐齐唰唰的一排,跪满了三院的阳台。屈辱、压力虽大,可“牛鬼蛇神”的人数也颇众多。力学上有一条定理:底面积越大,单位面积的压力越小,两者成一反比。这就是“独跪”与“众跪”的差别之所在吧!那天,假如是向达先生一个人当众“独跪”,他还受得了么?您别说,这一跪,对我们的日后,也有某种预热的作用。毛主席教导红卫兵小将:“到大风大浪里去游泳。”其实,我们也是如此,只是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罢了。

连下了几天雨,我们改去打扫楼道和厕所。在楼道里干活,有个遮挡,不再暴露于外来串联的人群之前,可以免去他们的追逐和辱骂。可是,走在楼道里,磕头碰脑的,全是同事和熟人,受辱的感觉更甚于陌生人前拔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呢?他们碰到的全是自己的学生和晚辈,此情此景更何以堪!有人进了厕所,见我们在那儿干活,扭头出去,另找地方了;也有人情急,或属豁达之士,能够放得开、便得出,那就是我们干我们的,他干他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没有几天,小便槽里多年积垢的尿碱,一层又一层,让我们刮了个干净,露出了多年不见的水泥本色。可是,向达先生,还有邓广铭先生,他们两位的脸上,却像挂了一层厚厚的霜。说起来,倒是商鸿逵先生尚能坦荡对待--这固然是商先生的豁朗和涵养,可您知道吗,早在1952年,他的头上,就有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算来,他磨练十多年了,多年的逆来顺受,想不到却有今朝之用!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文史楼打扫楼道,忽然一声喝吼,来了两个学生,把我们集合在一个房间里。“向达!”其中一个喊道:“你竟敢仇视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反动透顶!”向达教授被打入“牛棚”,因为他是“反动权威”和“右派”,这是尽人皆知的老账和明账。对领袖有什么不恭,可从来没听说过。不过,一听到 “领袖”二字,我的神经先绷起来,因为我头上的罪名正是“反对伟大领袖”。当时的批斗,常用一种代数学上的“同类项可以合并”的办法,能一锅煮的,全都放进去。向先生有罪,按律如何,我也就难免。此时的我,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一个学生说:“向达!我们刚刚对你的狗窝采取了革命行动,铁证如山,你要老实交代!”--所谓“革命行动”,那就是向先生的住宅燕南园50号被抄了。听口气,像是抄出了什么犯禁的东西。这种喝问接连几次,但见向先生的脸上全是茫然和无奈。他回答不出什么,也分辩不了什么。一个学生开了口:“你的茶几上是不是有毛主席瓷像?”向先生答:“有。”“对面桌上有什么?”向先生答有闹钟、茶壶之类。两个学生很光火,大喝:“不老实!”僵持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学生说:“对面桌上一只老虎,张开大嘴,冲着毛主席!向达,你真是费尽心机,发泄你对伟大领袖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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