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片海

高红十

记忆是一片海，记住是涨潮，遗忘是退潮。

记忆是一片海，拥有记忆的人从来也没弄明白这海有多大，因为无法测量计算，因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记住那部分的海面是明亮的，满铺着阳光、星光、月光、早晚霞光，哪怕黑夜。何况夜晚从未黑透。记住的海域波涛汹涌浪花点点，有万千动物植物，远处的船只、近处的井架和岸边码头。

记忆与遗忘从未停止搏奕，年轻时的遗忘是科学和健康的，好为记住腾出新的地盘盛载新的东西。

遗忘的海面是黑色的，渐远渐黑。浅黑部分有可能被激活和唤醒，深黑则永无可能，那就叫死海了吧。

记住与遗忘的搏奕如何从胜多负少到僵持到遗忘渐增呢？没有人说得清，因为你多数时候不知道遗忘了什么。

不像丢，丢钥匙、钱包和手机，你清楚地知道丢了什么，并为此焦灼和心痛。

遗忘则不同。

你于无意的雾霾忘记，于某个瞬间发现，一张旧贺卡、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张褪成全白不着一字的传真纸……才发现自己已忘记很多。

有些无所谓，忘记就忘记了；有些不应该，至少当时觉得不应该，并为这不应该郁闷、沮丧，暗暗心伤到心惊。

父亲得知妹妹去埃及旅游，一定要提起一个地名，一条河。好半天，笔者替他说出“苏伊士运河”。

父亲大释而大恸。

苏伊士运河，一条远隔万里的河，与绝大多数国人生活几乎没有关系的河。

但对父亲那辈人不是。

据有关资料记录：1956年7月26日,埃及总统纳赛尔向世界宣布,埃及政府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同年10月,英国和法国联手以色列对埃及发起军事进攻,企图用武力重新夺回苏伊士运河。埃及军民英勇抗击,最终挫败了三国的武装进攻。震惊世界的苏伊士运河战争以埃及的胜利和殖民主义者的失败宣告结束。

当埃及宣布苏伊士运河公司国有化时,刚同埃及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中国立即表示完全支持埃及收回运河主权。毛泽东主席在接见埃及首任驻华大使时强调,中国政府和人民将不遗余力地支持埃及人民为捍卫对苏伊士运河的主权而进行的英勇斗争。在当时自身经济不富裕的情况下,中国给予埃及2000万瑞士法郎的现汇无偿援助。在英、法、以三国对埃及发动侵略时,中国爆发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示威游行,全国有上亿人参加（当时全国人口才五亿），北京就有上百万人上街示威。

父亲那年三十五岁，怎样形容也不过分的美好年龄，大有作为的年龄。上百万人的集体行动牢牢刻在父辈的记忆中。

苏伊士运河标志一个时代，时代过去了，记忆还在；记忆过去了，这一段人生就变成死海，好黑好深的海水从脚底上涨。

有的人生命还在，记忆已成死海；有人记忆的海面波浪起伏，浪花点点，生命的灯芯却没了油，照不见那海。不知哪种活法与逝去要好些，幸福些……

笔者努力帮父亲想起那条河，记住那条河“苏伊士运河，苏伊士运河”，它不再是一条河名，一个地名，一段历史记忆，而是一烛亮着的生命之火。

（2010年6月，此文与悼词一起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分发与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