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十
雷洁琼副委员长是笔者采访级别最高的对象
在法制日报从业多年,雷洁琼副委员长是本人采访级别最高的对象,1993年六七月间,笔者与雷老有过三次面对面访谈,并有整版专访文章面世。
1993年初,本报政文部决定开办《风流人物》专栏,取“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毛泽东诗词原意,设想入栏人物须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国务院部长以上高级干部。全部自采,不用摘编。笔者当年编副刊不属政文部,此事原本与己无干。年初政文部主任找上门,请(派)笔者采写《风流人物》,点出采访对象是雷洁琼副委员长。笔者最终答应理由有四:都是女同事是一,都在陕北延安插过队是二,给笔者戴高帽说好听话顺耳顺心是三,答应修桥铺路前期工作一概由她来做是四,你——指笔者只管好好采好好写。心里升腾起应对挑战的欲望,和写好文章的热情,事情就这么定了。
年初得到消息,雷洁琼副委员长不同意采访,马上开“两会”(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会议),1993年正逢两会换届,此时采访,不妥。
三月“两会”闭会,雷洁琼连任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五月有消息来,她秘书同意见面商量采访事。
5月25日,笔者和政文部阎军主任一早来到雷老住处:北京饭店贴邻的一所老公寓。敲开房门,见到雷老秘书高志芬女士。高女士是全国人大派给雷老的工作秘书,阎军主任多年跑人大,与高秘书相识。我们把“风流人物”栏目定位、采访要求讲给高秘书。高秘书提出需有书面采访要求和报社正式介绍信,她再向雷老汇报,雷老向全国人大及有关方面请示。
6月1日,笔者拿着阎主任办好的一应手续送到雷老家。
6月5日,周六(那年没实行双休,周六上班),阎主任说,雷老太太(那会就是如此称呼的)同意下周见。
6月9日,晴天,气温31°C。下午3点半,笔者来到已不生疏的雷老家。刚在客厅坐定,雷老从里边房间走出来。雷老当年88岁,如此高龄者算身体硬朗,思维敏捷。她坐在与我隔一茶几的沙发上,讲话声音洪亮,力道很足。笔者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不是什么风流人物。笔者解释,风流就是杰出,在某些方面做出贡献做出成就的人物。
需要提及的是,为了与采访对象面对面交流,又不影响如实记录讲话内容,笔者拿出准备好的录音机。雷老表示不同意录音。笔者立马收起。往下的工作稍显辛苦,笔者希望雷老按事先递上的采访提纲讲,又不能打断她谈得兴起的话题,抬头问,低头记,尽快消化雷老刚讲内容,接着问出新问题,一步步铺开推进,希望编一张尽可能大的网,网到尽可能多的素材。
雷老广东口音很重,有的人名和地名需重复询问,比如讲到抗战,“1936年冬天,傅作义率部在绥远打击日本侵略者,收复了洪格尔图及百灵庙等地。燕京大学师生闻迅群情振奋,组团赴绥远慰问……”此处几个地名要问清楚,至少记下关键字,事后好去查。
有的要展开问。比如,雷老说她19岁那年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笔者问她海上走了多少天?船有没有停靠?停靠什么地方?晕船不?
雷老说:“我乘的船在海上整整航行了16天。晕船?不,我不晕船。中途在夏威夷停靠一次。1980年我又去美国访问,飞机在天上飞了16个小时就到了。16天,16个小时,我记得很清楚(历史感就在这些细节当中)。”
采访进行一个半小时,快到吃饭时间,打住。笔者提出可否与雷老合影?雷老笑着婉拒。笔者提出有无书面材料可参考?雷老说有,让秘书找出两本《燕京文史资料》,她将书装进一个纸口袋,送我出门上电梯。
谈话时间有限内容也有限,好在那两本资料帮忙,想把有用篇章复印,可惜都在书中间部分,翻开趴平会给书折出印(文字也印不清楚)。只好捡有用部分摘抄,资料总要还的。
整理采访记录,发现雷老经历几件大事有梗概无细节。比如雷老第一次见中共南方局书记周恩来,只知道是1939年4月,在江西吉安。如何接洽?在何处见面?还有就是1949年1月,在平山西柏坡,雷老和几位知名民主人士见毛主席。从哪里上路?乘何交通工具?同行者有谁?几点与毛主席谈话?怎样一个谈话环境……
这些对写作雷老身为中国民主促进会的创始人,选择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几十年合作十分关键和重要。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只有情节饱满细节丰富,写作才不至捉襟见肘的窘困。
打电话到雷老家,她的水姓秘书接听,除了说雷先生出差,两天后回来;就是对笔者还要采访的不解。她在电话中说,雷先生不是都给你说了么(笔者悟到雷老学生称之为“先生”,也使笔者后来行文写作统一称呼雷先生)?你还想问什么呀?
笔者耐心再解释一遍。水秘书让过两天再联系。
6月18日,电话联系上高秘书,高秘书让写一提纲寄过来,再约时间。
6月21日,接高秘书电话,约定下周四(6月24日)晚8点去雷老家。
之前,笔者把掌握材料熟记,择出必问要点。
6月24日晚8点,笔者又一次走进雷老家。雷老和水秘书正看电视,新闻联播刚结束。笔者深知采访机会之不易,有二不可能有三,捡重要问题赶紧问赶紧记,因为目的性强,雷老所说皆有用。
雷先生(凡涉及雷老年轻事迹均以先生称之)第一次见周恩来是1939年4月,在江西吉安。会见地点有一个有趣的名字:陶陶招待所。那是雷先生投身江西妇女运动的第三个年头,抗日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人们对抗战前途众说纷纭,雷先生也感到困惑。她听说周恩来同志到前线视察,路过吉安稍事停留,很想向他请教抗战的有关问题。但她又有顾虑,周恩来并不认自己这个普通知识分子,他会接见自己么?
当雷先生和另一位青年(地下党员)走进妇改会办事处对门的陶陶招待所,周恩来闻讯出来热情伸出欢迎之手,雷先生心中的担忧一扫而光。
周恩来以毛泽东《论持久战》的观点阐述了当时国内外形势,指出群众在我们一边是抗战必胜的主要原因。周恩来的话使雷洁琼开阔了视野,明确了方向。
第二天,周恩来回访了雷洁琼先生,并看望抗敌后援会等团体的工作人员,询问了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使雷洁琼深受感动。
去西柏坡的细节也问清楚了。雷老说,“那天傍晚,我和严景耀(雷先生的丈夫),还有民盟的费孝通、张东荪上了一辆大卡车,同车有八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我们从京郊八大处出发,一路说说笑笑,小战士给我们讲解放区军民打美蒋的事情;我们看到老百姓送军粮支前的灯笼火把,十分壮观。第二天傍晚,我们到达石家庄——华北人民政府所在地,吴晗夫妇迎接我们。稍事休息后,我们又改乘吉普车驶向西柏坡村。周恩来先生和邓颖超大姐迎接我们,把我们逐一介绍给毛泽东等中共中央的领导人,我记得有刘少奇、朱德、任弼时。我们在一个大饭厅分两桌吃饭,饭后,毛泽东同志和我们彻夜长谈。我记得他是坐在一张帆布躺椅上。当晚谈的问题很多,很丰富,大致有这样几方面内容:
“毛主席讲了国内形势以及共产党对民主党派的希望和要求。毛主席说,共产党是主张将革命进行到底,而不是半途而废,要建立一个中国共产党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人民共和国。他说,新政协即将成立,希望各民主党派能与共产党真诚合作,不要半途拆伙,更不要建立反对派和走中间道路。
“毛泽东同志十分关注北平西北郊著名学府中知识分子情况,对新旧政权即将交替的想法。他问我们,现在还有清朝遗留的翰林么?我们说,有一个陈叔通。我们讲了燕大、清华等校的护校运动,有些高级知识分子,国民党派飞机接他们,他们也不走。毛主席听了很高兴。
“谈话从晚饭后直至深夜。我们同毛泽东同志握手告别后,心情特别激动。离开西柏坡,赶赴李家庄中共中央统战部所在地。我们同香港和全国各地来的知识分子一道学习了毛主席为新华社写的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还讨论了战犯名单……”
采访进行一个半小时。见雷老面露倦色,笔者识相告辞。
6月28日,接高秘书电话,要那两本《燕京文史资料》,说有关方面要召开纪念邓颖超大姐去世周年活动,雷老参加并发言。一看,有关材料全在那两本《燕京文史资料》里,资料被笔者拿走了。高秘书让赶紧送回来。
怎么办?复印不成,摘抄来不及,笔者急中生智,口念材料,录音机录,速度快了许多。有经验的采访者都知道,录音机录的远不如白纸黑字的文字材料好用,需边听边整理成文字再选择使用。
6月29日一早,笔者上班前把两本资料送去雷家,雷老和高秘书不在,水秘书态度转变,和气许多,夸奖笔者“身体好”。
往下的活儿就是笔者单练了。整素材,定结构,在电脑上一点点完成。
写作
文章题目《粤海明珠欣有种——雷洁琼先生剪影》
题目来自柳亚子先生的一首诗。1949年初夏一日,雷先生和丈夫去颐和园益寿堂看望老朋友柳亚子先生,柳先生即席赋诗赠雷洁琼女士兼示严景耀先生,诗日:
玉骨冰肌好女儿,何堪凌辱受鞭苔;
早知东厂无人性,会见南征荡兽维;
粤海明珠欣有种,秦凤驷铁赋无衣;
夫随妇倡由来事,珍重燕京讲学时。
文章分四段,一段“九月,永远的讲台”,写雷先生一辈子献身教育。
1931年,雷先生在美国取得硕士学位,获南加州大学中国留学生最优学习成绩“银瓶奖”。从当年受聘回国任教北平燕京大学,一直到笔者采访的1993年,除文革数年先延庆后安徽迁徙下放无书可教,雷先生在绿荫丛中的讲台后面始终有一个教席。笔者得知,直至1992年她还带研究生,指导做有关《中国农村家庭变迁》的博士论文。她为社会上中小学教师流失等现象忧心如焚,发起成立民进的“尊师重教基金理事会”,亲任理事长……笔者问过雷老,诸多头衔中她最心仪哪个?教师。
二段“走向社会”,写雷先生投身社会活动的经历,也是笔者最钦敬先生之部分。
1935年,12·9运动爆发。北平学联发动全市学生大游行,反对成立伪“冀察政务委员会”,雷洁琼先生是走在学生游行队伍中唯一的燕大教师。12·16,是伪“冀察政务委员会”粉墨登场的日子,北平各大学又一次爆发声势浩大的游行,雷洁琼先生也参加了。
1937年底,雷先生为了抗日救亡来到江西,任江西省妇女生活改进会顾问、江西省伤兵管理处慰劳课上校课长、江西省妇女指导处督导室主任、江西省地方政治讲习院妇女班主任、江西省战时妇女干部训练班主任、中正大学政治系教授。她带领妇女干部慰劳伤兵和苏联飞行员,发动中上层妇女为抗日救亡募捐,组织、培训农村妇女投身抗日洪流。
1939年9月,妇干班第二期学员毕业分配到江西各县工作后,雷先生头带斗笠,足登草鞋,跋山涉水,走访了十九个县、五个临战区和游击区的妇女组训工作队。她来到老革命根据地瑞金,目睹了白色恐怖下苏区人民的生活。她来到被国民党烧毁的红军纪念碑前,悼念为保卫红色政权捐躯的烈士。
1945年抗战胜利,雷先生和马叙伦、王绍鏊、周建人、许广平、林汉达、徐伯昕、赵朴初、郑振铎、柯灵等抗战时期留居上海的文化教育界进步知识分子一道,发起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
1946年6月23日,上海各界成立了赴京和平请愿团。雷洁琼先生是代表之一。在南京下关车站,代表们遭到国民党暴徒的野蛮殴打。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下关惨案”。当天晚上,中共代表周恩来、董必武等人到医院慰问受伤代表。第二天,邓颖超大姐来到医院,用买来的新衣换去雷先生身上的血衣。
1949年9月,新中国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召开,雷洁琼先生参加盛会,被编在政治组,董必武任组长。政治组就国体、国名、制度等重要事宜展开热烈讨论。
新中国成立,雷先生做为民主党派代表,曾赴朝鲜慰问志愿军,还参加了赴延安老区慰问团。
在邓颖超大姐任全国政协主席的六届政协四次会议上,雷洁琼增补为全国政协副主席。在六届全国人大会议上,雷先生当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参与制定了一系列重要的法律法规。在七届全国人大会议上,雷先生当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直至1993年召开的八届人大再度当选。雷洁琼先生还担任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澳门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为这两部大法的制定付出了心血……使这两部大法最终于通过并实施。
让笔者感佩的是,雷老所学社会学专业,却未埋头书斋做学问。她一生亲历社会大事,在世界人口最多国家,最广阔社会舞台,做出大手笔的社会学文章。
第三段“风雨同舟的选择”,写雷洁琼先生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几十年的合作。
末段写雷老忙碌充实的晚年生活。
7月6日,笔者将大字打好的稿子送去雷老家,请雷老审阅。往下是忐忑不安的等待。
7月13日,打电话给雷老家,高秘书说,忙,稿子还没看。
7月15日接通知,下午4点去雷老家听意见。笔者抱着稿子被毙的最坏打算去的。有了第三次与雷老见面。
雷老满脸笑容,肯定笔者的写作(阿弥陀佛),指出两点修改处,一是不要说她住房局促。有关部门多次提出给她换大房,她觉得家里人不多,而且此处离大会堂近,开会方便,就没换。二是出于安保考虑,不要写出她住处的真名,还更正了一些细节。
往下很轻松地闲聊了一个小时,笔者的职业能传达很多大小道消息,雷老听得兴致盎然。临走笔者拿了雷老的八张照片,一一留下字据。
8月15日,《粤海明珠欣有种》全文刊在《法制日报》三版“风流人物》专栏,拿去八张照片用了四张。笔者赶紧把照片从责编手里取回,下午连样报带照片一并送去雷老家。
雷老和高秘书不在家,水秘书十分热情;夸笔者手快,之前有别的记者采访,半年了还没见到文章呢。水秘书是位衣着谨严的老者,每见衣扣总是扣至下巴,她夸奖笔者的衣服漂亮(?!),扯着笔者脖后的衣领看是什么牌子。其实是妹妹淘汰的混纺格子衣裙,有点浅紫和淡绿。
文章在报社受到一定好评。需要提醒的是,1993年没有双休,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家里也没有电话。记得为了接听晚上的电话和与雷老联络,笔者需坐几站车去有电话的父亲家。支撑笔者完成任务的是属于一代人的热情与认真。后来笔者把早年燕京大学生活与上山下乡经历捏一块写成小说《浊世微尘》,发表于《江南》杂志1995年2期。
文章见报后,一些人问起雷洁琼丈夫的情况。
雷洁琼丈夫严景耀是一位社会学家、犯罪学家。他 1905年 7月生于浙江余姚(和雷先生同岁)。1924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修犯罪学。1931年入美国芝加哥大学,1934年获博士学位。1935年秋回国,重返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任教。 1936年,严先生去上海任工部局西牢助理典狱长,研究儿童犯罪问题,同时在东吴大学讲授犯罪学。1940年代上海沦陷期间,雷洁琼先后执教于上海东吴大学、复旦大学、圣约翰大学。那时,严景耀教授也在上海。雷洁琼主要研究妇女和儿童问题,严景耀研究的是儿童犯罪问题,他们经常一起纵论天下事,为抗日奔走呼吁。
1941年7月5日,是严景耀和雷洁琼结婚的大喜日子。当天,郑振铎、许广平、赵朴初等好友赶来祝贺。赵朴初先生即席赋诗:“参差两两好安排,嘉礼从今美例开。越粤人才夸璧合,前称周许后严雷。”诗中所称“周许”指鲁迅和许广平。两对夫妇共同点男方浙江人,女方广东人。许广平是高雷洁琼一级的广东女子师范同学。
严先生1947年返燕京大学任社会学系教授。1949年9月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新中国建立后,严先生任燕京大学政治系主任,代理法学院院长,并兼任北京大学法学院法律学系教授。1952年参与筹办北京政法学院。
1973年,夫妇俩在下放的安徽农村接有关部门通知,调任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1976年月1月,敬爱的周总理去世后四天的12日,严景耀先生因病在京逝世,享年71岁。严先生著有《中国的犯罪问题与社会变迁的关系》(北京大学出版社),《严景耀论文集》(开明出版社)。
雷先生和严先生没有孩子。
1993年9月,雷老八十八岁米寿,笔者寄去贺卡祝贺,后来收到雷老亲笔签名的回谢卡。
2011年1月9日,雷老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106岁。
写到此处,笔者耳边响起雷老讲话,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语速不快,有一些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