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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岁月1946至1949的记忆:红楼生活志(夏志清)
作者:admin    更新时间:2013-08-22 21:06     点击量:358
红楼生活志
夏志清

我同济安哥是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底乘船北上,十月初从天津乘火车抵达北平的。同船还有联大高材生马逢华,可惜当时互不相识。北京大学表扬学术自由,行政方面也自由得近乎马虎。我们兄弟报到得很早,红楼好多单人宿舍都空着,济安就选定了一间阳光充足、面对沙滩的大房间四六三号,我就在隔壁四六二号那间住定。济安房间左手那间归赵全章,再过去一间归袁可嘉,二人都在外文系教书,袁可嘉任某报文艺副刊编辑之职,颇有诗名。靠近楼梯那一间,则为一对夫妇所占有,他们还有一个婴孩。四楼未备女厕所,大家公用的男厕所,水龙头里只放冷水,根本没有洗澡设备,洗涤尿布就非常不方便,不谈其它。但男的也是外文系教员,可能分配不到宿舍,自己租房子住太贵,校方竟让他在红楼住下,这是北大的“自由”。

我是江南人,加上早一年刚在台北住了十个月,习惯于亚热带气候,初到北平,反觉大干燥。虽是十月晴秋,嘴角上也生热疮。交冬以后,天气转冷,红楼晚上九点就不供暖气,我是熬夜的人,只好穿了西装大衣读书,实在不方便。济安哥中西装俱全,夜间穿了棉袍子,既温暖又方便。我大三那年就改穿洋装了,这次北上没有把旧的中装带来,后悔莫及。每晨校工手提水壶,逐室满注一热水瓶开水,供一天之用。济安清早有课,盥洗之后,就赶出门去吃油条豆浆。我是助教,只教一门先修班大一英文,不必早起,生活悠闲得多。济安教三门课,虽然薪水多一些,比我何止辛苦三倍?我懒得出门吃早饭,订了一瓶新鲜牛奶,自备一罐ground咖啡,起床后即在煮水锅里放些咖啡,再注入牛奶,在电炉(hotplate)上煮咖啡吃,饮完牛奶即把咖啡颗粒倒掉,倒很可口。每星期二、四两天我得乘三轮车去国会街教先修班,就在那处跟学生一起吃午饭,别的日子则等济安教书回来,一同到沙滩对面食堂去吃。

沙滩名副其实是个沙滩,北大大门口这条街道,讲理铺条柏油路也不算十分过分。但那时国难当头市政府也穷,大家想不到这一点。冬季没有风沙,沙滩上铺了冰雪,倒也光洁;一到春天塞外的风吹来,飞沙走石,实在吃不消。妇女春天上街,头上都笼了一块绸布,满盖脸部,像我这样的未婚男子,逛街连女孩子的脸也看不到,实在煞风景。我自己星期二、四两天,教书回家非得洗脸洗发把那些沙土洗掉不可。学校大门对面只有两家小馆子,一日大学食堂,一日小小食堂。大学食堂只备有七八只小桌子,比小小食堂大不了多少,老板娘人高脸白,相当能干,可供应些最简单的热炒。小小食堂则一无新气象,桌面油腻脏黑,到那里平常叫一碗炸酱面,有时来一小盆酱肉。江南人爱吃鱼虾,那年差不多每日两餐都在这两家食堂吃,实在乏味之至。亏得当时我不懂营养,吃饱肚子就算了。炸酱面这样咸,长期吃对身体实在是不宜的。学校里在食堂可吃包饭,便宜得多了,但济安哥不主张包饭,同学生挤在一起,情愿天天吃馆子,多花些钱。常在两家食堂见面的有好友程靖宇,袁可嘉同他的女友(住在灰楼,也是外文系助教),同潘家洵教授。潘也是苏州人,他主管大一英文,可说是我们兄弟的顶头上司,不好敷衍他。我们兄弟在上海住得太久,讲的苏白已带有上海腔,潘家洵则是一口纯正的苏州话,当年能在异乡听到,也真不容易了。

两家食堂之外,校门对面还在一家洗衣店,我穿西装,衬衫不得不交他们洗。红楼没有热水,那家小店也没有热水,严冬期间他们洗衬衫根本不用水,领口袖口都用酒精擦,擦破后,再用缝衣机密针补牢。我去北平时,带了好多件司麦脱牌子的新衬衫,一到冬天都已遭了殃,当时又买不起新衬衫,穿那几件领子密针缝满的衬衫,实在很痛心。我西装根本没有几套,刚到北平还没有上课,有一天兄弟逛街,济安怂恿我在地摊上买了一件人家穿过的上装,所谓sport jacket,既不美观,又不合身,穿起来总有疑心,买了放在衣箱里,同别的衣服放在一起。有一天要换冬装了,开箱子一看,这件上装里有不少坚甲利齿的虫,把我别的衣服也咬破了,真是伤心透顶。衣服实在是不够,只好到王府井大街去订做一套厚呢双排扣子的西装,所费不赀。北平裁缝做西装,上身特别宽大,里面可以多穿毛衣御寒。民国三十七年初,我已在耶鲁,这套西装只穿了一年,还算是新的,穿起来这样肥大,加上那时美国根本不流行双排扣子的西装,实在自惭形秽,三十年前耶鲁学生穿着特别讲究,哪里见过我这样的怪物?上海做的那几套旧西装,虽然较合身,但上装都太短,实在也不像样。我初到美国,一无自卑感,就是那几大西装害得我好苦。

北大只有灰楼女生宿舍盥洗室有沐浴设备(当年有无热水,待考),所以住在里面的女生,还可以冲洗一番。男生就不同了:他们如去不起澡堂,只好长年不洗澡。红楼头三层都是教室,四层以上才是单身宿舍。有时不凑巧,我下楼刚刚下课,楼梯上挤满了学生,简直是奇臭难闻。北平人爱喝白干,有时乘公共汽车人挤入的时候,除了乘客身上、衣服上发出的臭气外,还加上那股酒味,也实在不好闻。

上海苏州都有澡堂,我是从来不去的,尤其是大家一起洗澡的混堂,想想就可怕,多少人有皮肤病、白浊、梅毒,这里面的水怎么可以把身体泡进去?但住在红楼,没有办法,每隔两星期,我们兄弟只好到澡堂去一趟,我们当然是洗单人浴盆,但事后总有人伺候。北方人又客气,“您您您”的实在令人生厌,照例浴后他关来一杯香片。茶叶是劣等货,加上香片,实在是不好喝。上海苏州一带不流行喝香片的,不知怎的,香片在台湾这么流行。常有不太熟的人来纽约看我,不好意思空手,总带两罐茶叶,客人走后,打开罐头一看,若是香片,只好备而不用。我藏有的香片茶叶真有好多罐(品质较好的已转送了朋友)。我每晚冲一杯全祥茶庄的特超级龙井,前天在朋友家喝了一杯全祥超级南岩奇香,当年大陆也没有这样好的茶叶品种。

在台北那一年,在办公室无聊,学会了抽纸烟,真是贻害终生。假如当年报章上不断有人警告,抽烟会生癌症,我是绝对不会去碰纸烟的。去了北平,饮食不佳,生活上没有调剂,兄弟两人都抽上了瘾。当时美国烟四大名牌是Camel,Lucky
Strike,Philip Morris,Chesterfield。其中我最爱抽的 PhilipMorris(北平人简称“飞利浦”),味道实在好,可惜价格太高,实在抽不起,只好改抽美国杂牌Maryel。六十年代美国有家机构调查各种牌子香烟所含尼古丁和tar的成份,却是Marvel牌成份最低,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红楼四楼那几位同事,劣牌香烟也买不起,有时他们来坐坐,不知真正目的是来闲聊还是抽烟。赵全章总要抽完三支,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我是新人,英文系年轻同事不知我实力如何,谈话时不免有些戒心,不易建立深交。我们兄弟的看戏朋友是历史系研究生程靖宇,我同他交往关系将在另文提及。另外一位朋友也是研究生,印度人许鲁嘉,此人早两年前被印度政府派来西南联大跟汤用彤先生研究孔子思想。初到昆明的时候,自求清静,住在和尚庙里,不料庙里厕所太脏,竟染上了淋病,大呼负负。这次北大复原,他也跟了北上,虽然汤用彤远去柏克莱加大,根本无人理睬他的研究。他是吃素的婆罗门,我们兄弟吃完晚饭,走上红楼五楼,他总在电炉上煮大锅菜,里面萝卜、大白菜之类蔬菜甚多,其实比我们两家食堂里的饭菜营养丰富。他不断在无线电上收听印度电台广播的家乡音乐,同我们三人造“桥”,玩玩纸牌,有时讲讲家庭往事。我总觉得东方社会太不人道,二次大战期间,他哥哥早亡,留下一位年轻嫂子,叔嫂见面总不免脉脉含情,但婆罗门教是不准寡妇再醮的,许鲁嘉只好跑到中国来向孔子问礼,留下老母寡嫂相伴过日子。许鲁嘉体格健美,春秋时分,常在操场上长跑,竟有人钟情于他。那位女生钟小姐,也是济安的学生,跟R·E·同班。我在耶鲁的时候,看到济安寄来他们二人婚后小照,说不出的高兴。大陆和印度政府交恶后,想来许鲁嘉便早己被遣送返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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