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欢迎访问北京大学吉林校友网
校友工作与生活
金恩晖学长: 见手泽,念母亲
作者:admin    更新时间:2011-12-01 13:27     点击量:464
                                                            见手泽,念母亲

金恩晖

承蒙《[打牲乌拉志典全书]校释及其有关研究》一书编委会的同仁催促,要求我将自己所存的、历来与 “志典全书”有关的研究材料全都清理出来,做到尽量不遗漏,以供他们编书时选用。我遵命翻检着堆滿旧杂志的书架,从一摞杂志中间,发现了一份纸已发黄的、近百页的手稿。那是1978为参加翌年6月中国图书馆学会成立大会暨第一次科学讨论会,我曾赶写的长文:《从〈打牲乌拉志典全书〉的发现,谈日本学者关于我国清代打牲乌拉的研究》,翻到73页,格子里写滿密密麻麻的字,仔细一看,原来有几页竟是母亲生前的手迹。

我的母亲史玉明(原名史佩春),1914年生于河北省献县。五六岁时随外祖母到吉林市,与先到吉林市“闯关东的外祖父生活在一起。她从1921--1931年先后在吉林市的省女师附小、省女中和省女师读书,1931年考入国立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文史系; 1935年毕业后,到山东省立泰安中学任语文教员。1937年回吉林市、与我的父亲金鸿润结婚,后二人共同赴日留学,她先后在东亚日语补习学校、东京共立女专学习。其间,1938春她回到吉林市,8月时生下了我。1939年我的父亲因“反满抗日”罪名在东京被日本宪兵逮捕关押,近四年之久,1941年,母亲将我托予祖母抚养,返回日本读书,同时以政治犯家屬的身份,照顾狱中的父亲;直至1943年父被释放,二人一同被放逐回国。

新中国建国后,母亲在长春市参加工作。从50年代到70年代,先后在国家统计局长春统计学校、吉林化学工业学校任语文教员,1974年退休。198242日病逝,享年68岁。 

时光如流水,转眼我已古稀,母亲离去近30个年头了。在我过了73岁生日后,重见她老人家当年为我的文章所写的这几页手抄稿,有如精金粹玉。当年化工学校地址在吉林市,母亲平时来信很少、我亦无保存,见遗字,无比地珍惜,胸中波涛起伏,思绪万千,一种思母之情无休止地叩打着我记忆的闸门。

母亲是位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又是留日学生,一生主要是在中学或中专当(公共课)语文老师。她是一位勤学敬业,安分守己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为人低调,性格懦弱内向,胆小怕事,平生只幻想能过上一种安居乐业,享有家庭温馨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基本生活。

祖国光复后,父亲为养家糊口,当了《吉林日报》主笔。因那报是国民党办的,后来父亲命运可想而知。母亲从来不问政治,不同意父亲的立塲,却左右不了丈夫,不得不随着时代的浪潮跌宕。虽然父亲因病早逝,却使母亲在政治上、思想上背上了包袱。参加工作后,她接受党的教育和领导,注意思想改造,工作上尽职尽责,但在文革期间,却因父亲这一段历史问题受到了冲击和批斗。退休后,她从吉林市来到长春,与我们住在一起,晚年体弱多病,每天只听听广播,或者散散步,勉力支撐着身体,对我工作等方面的事从来也不过问。

1979年新年前,我下班后天天忙于翻书、改、抄稿件,忙得不可开交。某日清晨,她见我爬了半宿格子后,急着上班,问我忙什么事?得知我是在研究有关乌拉街的历史课题,为在文中转引抄上两大段繁体字原文、费尽力气而仍常出错的时候,就说:“这两段繁体字,我替你抄吧!” 

原来这是我写的论文,其引用了伪满州国中央博物馆副馆长藤山一雄所著《乌拉》一书中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仓官碑文》的全文,以及另一段我据《打牲乌拉志典全书》上的文字对藤山一雄氏所引《仓官碑文》的校正文字,这两段文字皆需以中文繁体排印。我虽然中、小学时代使用过繁体,但后来简化字使用习惯了,再手写繁体,一时间很费心机,老是出错,不得不改来改去,非常吃力,稿纸撕掉一页又一页。当天,我下班后回到家里,母亲就把当天上午已抄写完毕的两段《仓官碑文》交给了我,说:“抄写时,我发现你以《志典全书》对藤山一雄先生所引碑文的勘误,其中还有个别错字以及几处标点不妥之处,未指出来,我已据《志典》原文订正过来了。”

母亲的字迹规范,端正,特别是其运用繁体字书写的熟练程度,说明了她作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多年以来养成的良好习惯。古人云“字如其人”,我不便从书法欣赏的角度来评价她的字,仅就她熟练的写字技能和校正文言文的错别字、正确标点的语文根底来讲,即令我对她的深厚的国学基本素养,产生了无比地敬畏与佩服,于是激动地说:“妈,我真想不到您老人家古文底子这么好!您的繁体字现在还书写得这么熟练,写得速度这么快!”母亲微笑着说:“我当年是一个学文史的大学生嘛!”

母亲说她是大学生这句话是别有所指的。文革以前,我常常把自己发表在报刊上的文艺评论文章交给她看,她从来都是未置可否,未说过一句话。60年代中期有一天,她来长春,我把应编辑之命写作、并发表在报刋上的关于电影《早春二月》的一篇批判文章拿给她看,她浏览一过,沉思良久,语带凝重地说了半句话:“这样欲加罪名、强词夺理的发难人……,也算文艺评论、‘文章’吗?!”原本期望此文得到她的一点鼓励话,结果却使我十分扫兴,也从中明白了她对我以前写作的文艺评论、杂文等文章,也是未加认可的。我只好打圆场说:“我是在新社会里长大、在大学里接受新的思想教育,与您老人家念大学时所学,确实有大大地的不同啊!”言外之意是说,母亲是旧知识分子,思想跟不上形势。母亲这次主动地说出 “当年是一个学文史的大学生”的话,显然其来有自,是旧事重提,其中隐含着对我当年的态度和文章的批评。

这期间,母亲原工作单位化工学校开始拨乱反正,给她寄来了《落实政策通知书》,说:“在‘四人帮’横行时(主要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对你所做的错误结论及鉴定中的污蔑不实之词宣布予以撤销,并将档案中的原结论和有关附件作进一步清理和撤出。”她的心情变得十分开朗,对我研究与写作打牲乌拉方面的课题表示支持,就治学问题谈了一些想法。

大意是:像乌拉历史这个课题、这种研究与写作,才是做学问。做学问是不能跟风跑、赶时尚的。这个课题,看起来面很窄,但对地方历史文化的发展却很有意义。地方史方面的小题目,文章也不好做,你对打牲乌拉的研究只是刚刚开了个头,今后要以钻石求火的精神,继续深入研究下去。历史资料浩如烟海,只有占有大量的、丰富的史料,对历史问题进行认真地、深入地分析研究,才有可能在这方面有所收获。有些文史研究,比如打牲乌拉与人参采集的关系这个问题看来很小,但深入挖掘下去,就会有新发现,扩大研究面;扩而大之,其领域也可能涉及到乌拉、吉林,乃至清代东北历史等多方面的问题。因此,为将这个小问题研究透彻,也值得你去啃一辈子书本的。这可以叫做“小题大做”吧!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我研究与写作,第一次得到了母亲的肯定,使我十分感动。通过母亲的抄写与改正手稿,以及她发向内心的、由多年的积淀而达到了升华的话语,如醍醐灌顶使我此后在治学方向、治学态度与方法诸方面,摆脱了那种“跟风跑、赶时尚的风气,开始力求踏踏实实地做点学问,逐渐学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过了改革开放的这30几年。

此后,母亲在长春我家又住了三四年光景,患上了脑萎缩和老年痴呆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这种帮我写作和与我倾心谈治学的机会都没有了。她的话语,她的手迹,成为了遗言和遗物。每当睹物思人,心中都默诵着孟郊的《游子呤》:“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母亲是一位平凡的知识分子,一生没有什么惊人的创造,但她以中华民族朴素、善良的传统的智慧,走完了一生。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喜欢孟郊这首诗,因为这首诗写出了母爱的温暖,使我永远不会忘记。

2011,1123于长春五味斋寓所




分享到: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