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春天
高红十
黄土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立春有孕,春分分娩。风说起就起,沙如影随形。大风大扬,小风小扬;无风天,小娃娃的精脚片子、大牲口的蹄子、鸡狗的爪子不停歇踢踏刨挖,便有杂面箩子箩过那么细的黄尘在好太阳下飞舞,每天窗台瑟瑟一层。
习惯了。下乡四个年头,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甚感觉没贴肤体验……
前一年冬天听说,大学要到知青中招生;笔者推了油矿、纸厂招工,暗自等待。不一定回北京,但要上学。上边有人来考试,杠杆原理,支点力点什么的,又有方程式,笔者答了,对错不知。初中二年级文化,文革三年,下乡又几年,那点知识早随糜谷杂豆洋竽籽丢进一道道垅沟——彻底绝了学理工的念想。北京大学中文系老师收罗到笔者小诗,仿七律《悼陈毅》,“悲折柏枝掷延河,心随水流八宝山”;还有宣传队编导组的表演唱、小话剧等。笔者虽不才,同组有大腕,北京人艺《天下第一楼》编剧何冀平也曾一起插队一起涂抹。记得填过一张志愿大表,先外语,后历史,最后中文。最终落袋中文,不是选择,是被选择、不得不选择。
打住,再说就有点不知好歹了。往下一步步走程序,贫下中农推荐、上级领导政审,大学复审,粗箩子过了细箩子筛,一次次有人落选。到县城体检时见到北京干部老樊——周总理一大功德,派出1200名北京干部管理1200个生产队的北京知青,直到知青大部离开——正嘬牙花子,发愁如何告诉来体检一位同学,她“政审”未过关,检也是白检。
虽然罪不在老樊,老樊很发愁,深知此消息会对该女生造成伤害——后该女生从汉中工厂考入七九级人大经济系,又研究生、研究所研究员,也算修得正果。
高校陆续发通知了,先本省,再大专,最后才是北京大学,邮递员在坡下路边叫,大声叫,根本是大呐二喊。
通知书是一张巴掌大薄软纸片,上印“陕西省高等院校学生入学通知书”。通知抬头是“延长县革委会转黑家堡公社高红十同志”,下写“批准你入北京大学(院)文学专业学习。请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四日前,凭本通知到校报到”。颁发机关的大红公章是“延安地区革委会高等院校招生办公室”,时间是一九七二年四月廿五日。后边还用黑体小字写清注意事项:带党团组织关系、粮油关系,自备生活用品,报到时交脱帽正面一寸照片三张等等。
入学通知存储丰富时代信息。首先“革委会”这一产生于文革的机构随着动乱结束不复存在;年头更早的“人民公社”随着农村第一波土地权属变更消失,跟着消失的还有“三级所有”配套的另两级“生产大队”和“生产队”。还有“粮油关系”那些票证,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发达成了文物。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同时,笔者接到父母从五七干校写来的信。让笔者千万别学中文,那是个战战兢兢的专业。你舅舅不知怎么误入岐途(在北方某市文联任职),够他后半辈子改造……
心由动而静了。笔者在井边拆洗被褥,粉红桃花、雪白梨花从信纸滑落,一瓣一瓣飘到青石砌就的井台上。心有所动突发奇想:那花瓣会觉得井台凉么?抬眼看,高原黄土的底子上,一株一树颜色不同的花,十分亮眼十分吵闹地报告春天。
知青小组杀猪、炸糕,隆重送行。不是第一次走人送人,70年招工,后来的病退,接着是大学。
接到通知的知青到县城集合,连人带行李上了一辆带篷的卡车。五月一日路过延安,见到同宣传队另一编导组成员吴女士。吴女士说北京干部让她以可教子女身份到招生办再争取一次。吴女士是知青典型孙立哲夫人,后来上了北大中文系七七级,再后来留学美国。不幸病殁于20年前。
离开宝塔俯瞰的延安市,带篷卡车上了洛川塬、黄陵山,到了披满煤灰的铜川市。行李办了火车托运。人坐火车硬座到西安转车,一直开向北京。
同行延长县郑庄知青,姓师,自来熟。她说,咱俩一系,你这么胖,我得给你号一大床。笔者在32楼4楼一张上铺灵活上下无碍腾挪三年半,参加排球队游泳队,可见体形没那么夸张。
旅途终点是北京,北京大学。
笔者人生有了两个关键词:延安和北大。
这很重要。找不到关键词,或者任公交车路过,未把路过站名抬举到关键词地位,一路走来,永远感觉浑浑沌沌庸庸碌碌,心疼自己,又不甘心。
所幸笔者抓住了,抬举了,在1972年黄尘飞扬、桃李花亮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