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泣雨嗟心愁
----浅析唐琬的《钗头凤》
长春工业大学图书馆原馆长魏克智
宋代诗人陆游在老年游沈园时,曾写下三首怆然感怀之作。《宋词精华录》对此有评云:“古今断肠之作,无如此前后三者。”又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了解陆游和他的诗作,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事。那时,我在大学读书,课余时被当时的长春电影制片厂选去参加“芦笙恋歌”、“山间铃响马帮来”等影片的拍摄。制片方除了付给我们这些群众演员些微报酬外,还不时请我们观看一些最新的影片或剧作。1962年,话剧“钗头凤”在长影剧场上演,在春城引起巨大的轰动,街头巷尾到处充盈着“红酥手,黄藤酒……”那凄婉哀怨的歌声,我有幸被邀免费观看了该剧,从此便将陆游的爱情悲剧以及他的《沈园二首》及《钗头凤》牢记在心。与别人不同的是,我更无法忘怀的却是那场悲剧中更令人同情的牺牲者——唐琬对陆游《钗头凤》的和词,我觉得,陆作固然催人泪下,而唐琬的《钗头凤》亦是使人愁绪盈怀泪浥鲛绡的断肠之作,而其英年早逝、郁郁而终的悲惨结局,难道不更令人潸然泪下吗?
唐琬是陆游舅家表妹,她端庄秀丽,又有相当的文学修养。二人婚后情深意笃,但陆母却不喜欢唐琬,逼得陆游一纸休书辞了爱妻。事后,陆游另娶了王氏,唐琬也再嫁了赵士程。几年后,陆游春游至绍兴禹迹寺南的沈园,恰与唐琬相遇。沈园曾是他们过去经常流连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离愁深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怎不令人情痛不堪!尽管如此,唐琬还是设酒肴热情款待了陆游。可以想象的是:唐陆二人是怎样相对无言,又是如何饮下杯中的苦酒。事后,陆游在园壁上题下了众所周知的《钗头凤》。唐琬读后心痛神伤,百感交集,遂作词相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在封建社会,尤其是理学盛行的宋代,妇女的社会地位本就低下,何况唐琬是被丈夫一纸休书打发掉的弃妇,自然被不知内情的人白眼相待。看到世情淡漠,想到婆母棒打鸳鸯,自已真是如雨打的梧桐风摧的海棠,苍茫暮色中的落花弱柳。拂晓的斜峭寒风吹不去长夜的泪痕,提起笔来欲倾诉满腔的离愁别恨,可已为他人妇的我又哪里有这样的自由?只能倚着栏杆默默独语。作者此时真是深感人难、事难、说难、写难,美满的婚姻更是难于上青天,“难,难,难!”三个字在悲愤中便如一江春水奔迸而出。
词的上片写的是作者婚变后艰难的境遇和内心极度的抑郁,以及对陆游的深沉思念。“世情薄,人情恶”与陆游的“东风恶,欢情薄”相应相和,陆游表达的是对母亲的怨恨,而唐琬述说的是在世态炎凉、世人的白眼下的悲苦。一连三个“难”字把那种无奈、无助,满怀心事又无法倾诉的艰难表述得淋漓尽至。
词的下半阙进一步描述了恩爱夫妻被迫劳燕分飞的痛苦与无奈,以及自已病魂缠身又不得不人前装笑的尴尬处境。一对举案齐眉琴瑟相和的爱侣在时过境迁中成了陌路人,如今何处去寻觅往昔的柔情蜜意,又向谁去倾诉别后的相思之苦?刻骨铭心的离愁使自已病体恹恹,一缕孤魂如秋千般在空中悠荡。傍晚时画角在寒风中哀鸣,漫漫长夜孤寂而又凄冷。怕人问起病情和缘由,又不得不在人(特别是后夫)前吞咽苦涩的泪水,强颜扮笑,把真情瞒了又瞒!词中的“病魂常似秋千索”,把一个柔弱女子极端悲怨以致花容憔悴病魂缠绕的境况表现得一览无余,其力道比李易安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还要重上十分。“角声寒,夜阑珊”则是一幅寂寂深闺,漫漫长夜,窗外雨打梧桐,帘内泪浸鲛绡的凄凉画卷,难怪陆游在四十年后写出那“城上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来,想必也是受到了唐琬词的启示有感而发吧。
唐琬的《钗头风》通篇如泣如诉,字字情,句句泪,使人不忍卒读。她对于失去的爱情,表现出无比真挚的怀恋,对于拆散美满婚姻的封建礼教,进行了血泪交融的控诉,对于衷情难述、咽泪装欢的愁苦意绪倾泄了催人泪下的痛楚。据说唐琬在写完此词后不久,一缕香魂便在极端悲苦哀怨中怏怏西去了。这才是“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对陆游《沈园三首》“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的评论,未免显得夸张,但要论及唐琬的爱情悲剧,那才真是“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
行文至此,犹觉意犹未尽,明知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还是要啰嗦几句。
千百年来,后人对陆游的《钗头凤》及《沈园三首》多有溢美之词,并一致赞誉他对唐琬爱情的坚贞不渝,对此我很难产生共鸣,更不愿恭维他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试想:陆游身为五尺男儿,深明伦理,却在外来压力下不去据理抗争,将海誓山盟放在一旁,一纸休书使美丽贤慧知书达理的爱妻成了世人鄙夷的“弃妇”,并致其郁郁早亡,他并没有尽到保护妻子的责任,更何谈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与陆游同朝同代的抗金名将韩世忠曾娶青楼女子梁红玉为妻,想韩世忠身为谋国干城,声名显赫,与风尘女子结为伉俪,世俗岂能容?父母又怎能应允?但韩世忠却不顾外来压力,毅然我行我素,既成就了美好姻缘,又留下了夫妇同仇敌忾,击鼓抗金兵的千古佳话。再观陆游的《钗头凤》一词,虽是读来令人心痛神伤,但比起同代人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却在感情与力道上又逊色几分。人们很少评析唐琬的和词,看不到文中的文学魅力及真情实感,未免有失偏颇。同为女人,我应为唐琬说上几句公道话。
据文献记载:陆游在休掉唐琬后,又暗中另置房屋与唐琬时时相会。由于保密工作没有做好,被陆母发现,从此竟断绝了往来,另娶他妇,唐亦再嫁。宋。周密《齐东野语》:“……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之别馆,时时往焉。其姑(婆母)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大变也。”可以看出,陆游不敢抗争而休了唐琬,背后又偷偷摸摸地与她幽会,虽非蝇营狗苟,却也算未遵母命,后来在《钗头凤》一词中又将母亲喻为可恶的东风进行诅咒。综上所述,“百无一是是书生”的陆放翁,可谓事母不孝,对爱不忠(忠贞不渝),既乏勇气,更无担当。此等做人行事,难免蹉跎岁月,壮志难酬,终落得“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结局了。
附陆游沈园诗三首: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自守,泉话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悼遗踪一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