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人生
马云龙
这辈子,活得够窝囊了。临镜一照,头童齿豁,皮松纹深;屈指算来,年近古稀,告别未名湖已四十四年。母校学长来电,让写写自己的人生,这才扳着指头回忆自己的行径,猛然发现,一辈子快过完了,不但一事无成,而且连自己是干什么的也说不清。地方走了不少,事也经历颇多,行当也一换再换,但若问我的专业是什么,成就有多少,那就傻眼了。
也不是啥都没干,但干的似乎都不是自己认头的专业,干什么都像是唱戏的“票友”,高兴了喊两嗓,也许有几声似乎像那么回事,但终归只是个业余的,并非专业水平。
说是北大学生,实际只能算是个北大票友。1963年入学,说是五年学制,实际上课读书只有两年。三年级去搞“四清”,四五年级搞“文革”,一天课也没上,充其量只能算个大专生,却拿了份工宣队发的本科毕业证书。其间在“文革”中也曾客串过几天红卫兵,后来觉得没意思了,就红盆洗手不干了。五年北大生涯,已成过眼烟云。唯有离校一刻的镜头永留记忆之中:68年底,毕业分配名单念过,限期五日离校。右手提一帆布大箱,内装武斗后残存之书籍衣物,左手提着铺盖卷,狼狈走出南校门,在路边等候32路汽车,回首望去,只见一人从路边一学生宿舍楼上窗户内跃出,飘然而下,落地时一声钝响,已成血肉一团——时值“清理阶级队伍”高峰,自杀者络绎不绝,先后有几十人之多。不知此以死为我送行者为学生乎,教师乎,干部乎?此乃我的最后北大记忆。
毕业后到部队农场去劳动两年,虽然发了套士兵穿剩下的废军装,但胡子拉叉,腰系草绳,怎么看也不像个当兵的,只能说是个票友兵。在连队的伙房当伙夫,只会炒大锅菜,熬萝卜汤,中西佳肴一样也不会,也就只能算个票友厨师。还掂起过杀猪刀,连砍带捅杀过十几头猪,但手脚笨拙,技术不佳,勉强算是个票友屠户。两年锻炼,收获无几,离场之日,唯有炊事班所喂狼犬前来送行,火车已开,仍不忍离去,声声惨叫,令人泪下。
后来又到农村插队两年,说是当了农民,可每月还领四十二块五毛钱,生产队也不给记工分,算是个票友农民都亏心。好在还天天出工下地,没少干活,算对的起农民。老乡亦待我不薄,临行还送来几块蒸红薯,嘱咐路上饿了吃。
好容易分配了个工作,是在县城新建的“五七学校”教书,实际是个中小学教师短训班,有学生就上两个月的课,没学生就在校园里种地,哪像个正而八经的教师?票友教师而已。值得自慰的是,据学生评价,讲课还算好听,颇受欢迎,就像京戏票友有两腔吼得还有点马连良的味道。
唯一不是票友的行当是在看守所里当犯人——因为脑袋里乱想,嘴上乱说,被人举报当了个“现行反革命”,在许昌看守所关了四年多——正式犯人,有逮捕证为证,好像不算票友。但仔细一想,这个“反革命”一无系统理论,二无组织,三无行动,只是说两句话而已,其实还是个票友政治犯,比张志新、遇罗克、林昭差远了,根本不专业,可泣而不可歌,只能算个受害者而已。就这水平,居然差点被枪毙,幸亏赶上四人帮倒台,后来又等到了“平反冤假错案”,这才得以回到人间。进去时三十岁,出来三十五了,等于又上了次大学——这个文凭可比北大那个实在,一个课时都没缺。
平反出狱后,原来的县城却不让进,说是你回来了,我们怎么办?批了你几年,你心里不痛快,我们也脸上无光,干脆补你四年工资,请你走吧,去哪儿都行,一路绿灯。于是就在社会上当了两年票友流浪汉,饱尝丧家犬之艰难。
幸亏手里有张北大的文凭(尽管是票友文凭),被河南省图书馆收留,当了两年票友图书馆员——早知道要干这个,当初就不该上中文系,而应当上图书馆学系了。幸好钻到书库里不愁没书读,借此机会,狂补了在北大荒废了的学业,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读了一位大记者的两篇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突然心血来潮,觉得新闻这行当不错,能直接干预生活,推动改革开放,于是就通过一个校友,调入新闻单位《河南日报》,票了一把记者行当。其间,下乡去采访民情,进城到衙门蹭饭,却无甚可说的成绩。唯一快事是曾经跟踪报道过长江漂流,还当过黄河漂流队的组织者,在大江大河上当了两年票友探险者,玩了把心跳。记忆中除了江河之壮丽外,仅馀为几个翻船遇难同伴开追悼会之惨痛情景。后来,赶上全国办都市报的浪潮,受命参加了大河报的创办,居然把报纸办火了,还被戴上了个副总编辑的小帽子,一时获“敢言”之名。但树大招风,好景不长,因为转发了两篇当地领导不愿意看的新华社电稿,还发了当地禁止见报的艾滋病疫情和洛阳东都商厦特大火灾现场等报道,于2001年被免去票友总编的职务,收拾办公室中个人物品一纸箱,悄然离去。
这以后几年,先后在香港《文汇报》河南工作站、《经济视点报》、《河南商报》等报纸任职,发了一些有全国影响也有争议的报道,如河南艾滋病、聂树斌案、巨能钙有毒、记者排队领封口费、鲁山的世界第一大佛等报道,因此两次被撤职,一次自动辞职,最后终于收山退休了。值得自慰的是,事实证明这些报道没有一个是虚假新闻,只是不合时宜、不合领导胃口而已。其实干这一行,也不过是个票友的爱好而已,不干就算了,并无多少留恋。
问题是,我到底是要干什么?什么才是我的事业和专业?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快七十岁了,我仍还不知自己到这个世界是干什么来的。
在剩下的时日里,我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最后的指望是:当了一辈子各业票友,只求在最后一件事上不要再当票友了,那就是来到世上一趟,做人不要也是个不专业、不够格的“票友人”。辞世之后,如能获此评价,也算不枉活此生,也不玷污北大清名。
只要做到这一条,就可以向母校交卷了,至于及格不及格,谁来给打分呢?
马云龙,北京大学中文系1963级学生,1968年毕业。离校后在部队农场锻炼,到农村插队,在长葛县教书,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四年多,后在河南省图书馆、《河南日报》工作,曾任《大河报》副总编、《河南商报》顾问等职。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