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坛第一站
孙兰芝
辽宁省昌图县是个农业大县,盛产高梁、大豆、玉米等。盛夏之际,一人多高的高梁和玉米筑成的青纱帐,一片连着一片。风乍起,绿叶随风摇曳,似波涛,像海浪,真是一道壮美的风景。1970年3月,我们北京大学63位毕业生被分配到昌图县,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做了农村中学教师;少数留在县教师培训班;有两位,因个人强调自己不适合当教师,而被安排在县化肥厂当工人。我和学长丁广举被分配到长岭子中学,在那里工作三年多。风华正茂的北大学子与辽北青纱帐结教缘,在昌图,一时成为新闻,成为史无前例的壮歌。这批人的到来,开阔了农村孩子的视野,扩张了他们的向往和追求。
长岭子是个公社所在地,地处昌图县最南端,距县城六十多华里,交通闭塞,既不通火车,又不通汽车,当时还没有通电。要外出,必须步行20来华里才有汽车站或火车站。长岭子中学刚刚兴办两年,校舍就是两趟房子:一趟土平房,一趟当时还没有上瓦的砖瓦房,坐落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连个校牌子都没有。全校20来位老师挤在一个办公室里。教室的桌凳不足,师生们动手砌了一些土桌凳。老师们除了人手一本与学生一样的课本外,没有任何教学参考书,政治课连课本都没有。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几箱子书,成了全校的宝贝。校长请木匠做了一个简易书架,就放在我们宿舍,存放这些书,供同事们随时翻阅。
在学校用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拿出3个房间作为教师宿舍(前后有八九位老师住校),还聘了一位工友给大家做饭。我和丁广举结婚后,学校把一间女教师宿舍一分为二,我们住2/3间,
那时,食品的匮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年到头,只有到“五·一”、“七·一”、“十·一”和元旦、春节之时,吃商品粮者才可以凭粮食供应证在供销社每人买到半斤猪肉,平时每人每月供应3两食用油。那时候,全国城镇人口一般都是每人每月供应5两食用油。当时辽宁省是陈锡联主政,因此他得一雅号“陈三两”。商品粮的供应,粗粮多,细粮少。成人每月30斤的供应标准,可以买到2斤大米,2 斤白面。其余的就是高粱米和玉米面。几位住校的老师在房前开了一片地,种了几种蔬菜,偶尔也从当地农民家里买一点蔬菜、鸡蛋、花生、豆腐等。有时过春节,当地的老师与供销社的人熟悉,他们就走后门去给我们买猪头或猪下水什么的。最开心的是七八月份的盛夏时节,我们几位住校的老师下班之后去附近的瓜地吃瓜,那时的瓜确实香甜。
就在我们那间9平米的陋室,寒菜薄酒招待校友们。化学系阮康成背着一只老母鸡光临寒舍。他先是在长发公社中学,后来调到县师训班。他说,他们家平时只吃米,不吃面,原因是没有面板。我们就把一个小面板送给了他。他太太王晶与他大学同班,他们安家昌图站后,他家成为我们每年回长春探亲的落脚客栈。阮康成1978年考取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研究生,毕业后留所工作,后来当了副所长,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上海市政协常委。还有生物系杨涛夫妇,他们当时在开原县古城堡中学,离长岭子很近,只十多华里。我们也去过他家拜访。杨涛后来当了铁岭市清河区教育局局长。
当时长岭子中学的师资力量很强。教师由四部分人构成:原有的当地教师(多为中师毕业);县高中解散后分配来的老教师;近一两年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从省城“下放”再分配来的所谓“五七战士”(多为原来大专学校教师)。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俄语的老师都很有教学经验和业务水平。全省首批特级教师评选时,全昌图县中小学各1个名额,赢得中学特级教师荣誉的唐桂华与我们同时到此校任教。我主要教政治课,还教过俄语、语文、历史等,还负责学校团的工作。丁广举也教政治课,还教过军体、语文、地理等。他到长岭子中学半年后被任命为副校长。我休产假期间,学校没有请代课教师,我的课全部由他承担,一周上32节课。来自县高中的唐桂华老师,那时已40多岁,往返步行近20华里,到邻校十八家子中学去借化学试验仪器,用扁担挑回学校给学生上实验课。他有着坎坷的经历。当年他姐夫在国民党军队当差。他中专毕业后,姐夫安排他当了军需助理,领了一个月的薪水,拿了几天库房的钥匙。解放后这就成了他的重大历史问题,被列入“内控”对象,即只能使用,不能提拔。但他平和地对待自己的经历,默默地努力工作,后来还成为中华全总“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当时的学校领导机构叫“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长岭子中学校革委会主任(即校长)、党支部书记许振久,原是一个生产大队的书记。他中专毕业后在沈阳市的一个煤炭部门当团委书记,1962年上级 号召“下放”,他申请了,被批准,回到家乡务农。根据毛泽东关于农村学校要由“贫下中农”管理的要求,他作为“贫宣队”被派往长岭子中学。他虽然身在农村,但本质上不是农民,可以说是个知识分子。他对老师很尊重,对所谓“有问题”的老师,能够给予理解和信任。他很体恤下属。
长岭子中学的学生们来自四种家庭背景:当地一般农民子女;农村干部子女:下放的“五七战士”子女;被遣送回农村的所谓“有问题”人员的子女。所谓“五七战士”,即指根据1966年毛泽东提出的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五七指示”,而下放到农村的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五七战士”都是带工资下放到农村的。有一个学生的父亲是八级大干部,东北局财委主任,副省级,母亲是十一级干部。他们出钱给生产队买化肥,有困难的农户向他们借钱,也有求必应。结果被说成“收买人心”,破坏农业产生,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在全公社召开大会批判。但是这个学生在学校没有受到任何冷遇。可以说,长岭子中学的领导和老师多有见识和胸怀,不歧视任何家庭背景的学生,甚至对有家庭问题包袱的学生给予特别的安慰和鼓励,表现优秀者同样发展入团。
由于有一批非常敬业和业务水平很高的老师,长岭子中学的学习气氛空前高涨,无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雨,方圆20华里之内,没有老师迟到,没有学生缺席。一时间,这个学校名声鹊起,成为全县十所重点中学之一。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24人考入大专学校,有的考上了中山大学、东北工学院(现在的东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等名校,有几个学生后来念了研究生,留学日本、英国、澳大利亚和美国,成为比较有作为的学者、专家。长岭子中学成为一批农村孩子走向世界的起点!在那几年的县内统考中,长岭子中学几次名列前茅。再后来,长岭子中学毕业的许多学生成为地区、县、乡的领导和建设骨干,其中县处级、科级干部一大批,有70多位学生后来在辽宁省铁岭市工作。同一个偏僻乡村走出这么多人到同一个较大城市,引人注目,被称之为“长岭子现象”。
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和各种政策的落实,老师们,从县城来的回县城了,从省城来的回省城了,从京城来的回京城了,也有的老师调到了外省市。长岭子中学往日的辉煌已不再……
1998年学生赵康(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中国警官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来信写道:在长岭子中学那一段生活我永远不会忘记。正是那时,你们的到来,给了我生活的信心,给了我求知的欲望,给了我人生的榜样,我打心眼里敬佩你们。直至现在我还能背几句孙老师的诗句,那是为纪念党的生日,在公社的宣传板报上用粉笔抄写的:“一只南来的大雁”要
“一股脑儿”地表白忠诚。当时看到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激动,也许是为我从来没有目睹过的才华所折服,也许是我深切的感到那时我理解了怎样做一个人,而后的许多年,我也常常试着写些小诗。每当我感到心里有些诗情涌动,我就想起
2003年7月,当年的学生们组织了一次“情系长岭子中学”的师生大聚会。我们是1973年下半年调离长岭子中学的。这次聚会,对我们和大多数同学、老师来说都是三十年后的相会。我和丁广举于
又过了十年,
就我个人而言,当年在长岭子的那段岁月,只有艰辛,没受歧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是以一部分人的奉献和牺牲为代价的。教育的发展更是如此。可以说,人生最好的年华,献给了辽北那片土地,铭心刻骨的记忆留在了长岭子,留在了昌图!
当年分配到昌图县的六十余位北大校友,到1981年,或通过工作调动,或考研究生,或回北大进修,全部“撤离”昌图,可说是走得干净、利落、彻底。有校友称之为“胜利大逃亡”。最远的到了美国,最近的到了铁岭,大部分都到了大、中城市(如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沈阳、长春、南京、海口、大连、锦州、丹东、抚顺、本溪、吉林、唐山、湘潭等)。到北京的15位,他们是:孙雨南、朱伟利、朴昌浩、沈丹青、陈献伟、王振英、徐森、杨桂香、齐明山、殷国光、宋祖良、汪惠民、李炳海、丁广举和孙兰芝,多为大学教授或科研人员;其中徐森杨桂香夫妇到了最高人民检察院;只有汪惠民读研究生后到企业发展,做了中科专利商标代理有限公司总经理、董事长。
多年来,许多校友一直保持联系,在京校友常有聚会,热情的余德义总是从天津赶来,当年他在昌图县师训班,那里就成了校友们的接待站。1997年夏天,物理系朱伟利与我不约而同都到美国看望女儿,我们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漫步,追忆往事,无限感慨:我们大学毕业走向农村,她们大学毕业跨出国门,中国社会是进步了…… 80年代就来美国的技术物理系李中,2006年6月在丈夫陪同下专程从芝加哥到康州来看我和丁广举,带我们去逛纽约,到葡萄园品酒;2011年4月我们又与李中夫妇相聚芝加哥,得她盛情款待。燕园塞北总关情,天涯游子喜相逢!
不幸的是几位校友先后去世,他们是经济系陈德君(辽宁大学教授)、中文系史桂琴(东北师范大学教师)、化学系刘开英(锦州中学著名教师)、中文系宋祖良、法律系滕斌(律师,辽宁省葫芦岛市法律援助中心主任)。宋祖良,念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生,毕业后留哲学所工作,很有雄心壮志。一次校友们在我家聚会,他热心给大家拍照,洗照片,寄照片,但不久他却去了天国。
人,就好像一片树叶,一生中任风吹来吹去。其中有所自主,绝不能完全自主。当年坚持不当教师、要求去工厂的中文系吴世炎,离开昌图后回到家乡天津,还是做了中学教师。后来他主动申请到天津市蓟县下营中学任教,成为特级教师,曾获市“七五”立功奖章、全国优秀教师奖章和全国模范教师奖章。当教师,不是我的职业理想,考上北大,不可能想到会去当农村中学教师。一场文化大革命,打碎了多少人的梦想!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航向!我与夫君丁广举在昌图县9年半(长岭子中学3年多,县委党校6年),后来到了沈阳,最后到了北京,始终从事教育;长岭子中学是我从教生涯的起点——杏坛第一站。
吴世炎赠诗曰:辽北青纱起,京西白果垂。园丁花俱锦,兰馥口皆碑。从教几十年,没有成为名师,更不是大师,但可以说是个合格的老师。几十年过去,还与许多学生保持联系。有学生说:“老师,你是春雨,滋润我的心灵!”“老师,你永远走在学生温暖的视线里。”“老师,愿欢乐永远陪伴您!”
我的体会是:作为老师,永远被学生记得;作为学生,永远被老师记得,都是人生的辉煌!
孙兰芝,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教授,吉林省长春市人,1965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曾任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教育管理杂志社副总编、社科部主任。长期从事干部教育,特别是高校领导干部培训的组织、管理与教学工作,以及国际政治和道德教育研究。
编著的主要作品有:《世界近代后期政治史》(1996年)、《政策分析和规划的初步方法》(译著,2001年)、《邓小平理论与中国现代化》(2003年)、《公民教育的国际视野》(2005年)、《感受美国》(2007年)、《生命的远行》(2010年)等。与夫君丁广举编著的《千万里路云和月——高震东先生与忠信教育》(台海出版社出版2012年12月出版)广受好评,原国家教委副主任、全国总督学柳斌题写书名,并题词“卷中厚德岁月 笔下育人情怀”。
《告别未名湖——北大老五届行迹》(主编之一),九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