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将军晚年的吟诗与题字

金远征

1996年五月的一天，我在美国夏威夷接到母校东北师范大学党委书记、校庆五十周年筹委会主任周敬思老师从国内打来的越洋电话，从电话中得知，东北师大今年将迎来五十华诞。五十周年校庆是我校的有重大历史性意义的一项庆典活动，是师生员工回顾历史、总结经验、改革发展、再创辉煌的重要契机，也是凝聚全校师生员工和海内外校友力量，进一步提高办学水平，扩大影响力和知名度，增强海内外合作交流，推动各项事业发展的重要机遇。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度重视，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同志分别为校庆题词，全校师生备受鼓舞。

在喜迎校庆五十周年的日子里，学校师生都很希望得到同东北师大有着很深渊源的张学良先生的题字，学校曾委托在美国的著名学者杨振宁、张捷迁先生和张学良先生联系过，但因种种原因，没能如愿。校庆定在九月，时间很紧，周书记希望我利用和张学良先生的关系，尽快办成此事。东北师大是培养过我的母校，周敬思书记是位我很敬佩的师长，为母校校庆出力，是我责无旁贷的义务，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第二天、1996年5月15日一早，我就来到濒临大海的希尔顿大酒店、即张学良夫妇所居住的十五楼H单元一房一厅的房间。刚刚吃过早点，我向张将军介绍了东北师大五十年来在专业设置、各系人才培养等方面的情况，以及东师学生桃李满天下的成绩，特别谈到东北师大同老东北大学的历史渊源。我对张将军说：您当年在沈阳办的东北大学，其中文理学院正是我们长春东北师大的前身。您老人家名符其实的，是我的老校长啊！接着，我诚恳地转达了周敬思书记、王荣顺校长代表全校师生对他和赵一荻夫人的问候，敬请他为我母校东北师大五十周年校庆题字。老先生心情很好，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大家都非常高兴，张将军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他请赵一荻夫人拿来一只专用的题字笔，让我拿几张宣纸放在书桌上，张先生慢慢走过来，坐到书桌旁的凳子上，拿起笔，开始写了。由于他老人家年龄大，眼睛视力不太好，耳又背，很久没动笔；写字时，赵一荻夫人和我在旁提醒，他也听不太清，故连写两张，都出现失误，直到第三张，却成功了，得以一气呵成：“培育英才 ” 四个大字，跃然纸上，大家都很满意，我更高兴，连连赞许老先生字体遒劲有力，完全不像九十六岁高龄老人所书。张将军也很兴奋，又谈了些中国文化方面的话题，我也请教了他一些问题。赵一荻夫人在旁边告诉我，张先生年轻时热爱中华文化，对字画有过研习，但很遗憾，九十岁后由于腕力减弱，就不能用毛笔，只能用这种特制的题字笔了。

 两位老人还将张将军最后一幅用毛笔书写的墨宝拿出来让我欣赏，这是张将军在八十九岁时书写的一首五言诗：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诗是即兴用毛笔写在一张记录纸上，行草拙朴刚毅，厚重磊落，一如他的为人，诗境高远，流露出丝丝禅意，扣人心弦。老先生见我对此墨宝爱不释手，慨然相赠。他告诉我，他曾将这首诗赠给过四个人：发妻于凤至，知己宋美龄，好友张群，部下吕正操。我为有幸成为张将军第五个受赠人感到高兴，但由于我时在美国读大学，英文刚刚过关，对中国古典文化来不及用心，因而才疏学浅，对他此诗中字里行间的寓意及写作的时代背景体会不深，了解不多。于凤至、宋美龄、张群、吕正操，这些在20世纪历史长河上留下响亮回音的名字，曾受到国人的景仰或尊敬，张将军将诗写给他们一定有着深意，于是我就请张将军夫妇对我略加指点，並由赵一荻夫人在旁加以解释。

她说：这是张将军八十年代末，在台湾写的。当时，中外媒体掀起一股张学良热，各方人士纷纷向台湾当局呼吁恢复还张将军的历史公道，恢复他的自由，张将军触景生情，写下此诗，抒发人生感悟。为什么要将此诗写给这四个人？这四位是张学良夫妇的至爱亲朋，更是他俩的知音，四位都目睹和见证了张学良将军在各个时期如石破天惊、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曲折的生活历程；目睹和见证了张将军从青年到老年，从青丝到白发的跌宕人生。据说，读过此诗，于凤至女士泪流满面，蒋夫人闭目沉思，吕正操将军遥望南天，张群先生淡然一笑...........这真是他们内心的写照。

  发妻于凤至女士对这首诗的意境一定是感同身受、神思万千、浮想联翩的。她作为张将军的元配夫人，对张将军一往情深，在青年时代，曾陪伴张将军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在许多重大历史关头，审时度势，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张将军度过一个个难关，为国家民族做出重大贡献。西安事变后，她放弃国外优越的生活条件，毅然回到张将军身边，陪伴他度过一段最艰难的囚禁岁月。后因病重，需要到美国治疗，不得不离开张将军。在美国，她不顾个人安危，一直为自己丈夫的自由和家庭的团聚殚精竭虑，奔走呼号！六十年代初，通过宋美龄女士得知，国民党顽固派不希望张将军以夫妻团聚这个当局不能拒绝的方法活着离开台湾..........为了张将军的人身安全和生活幸福，于凤至女士毅然地写下了同意离婚的协议书，寄给在台湾的张将军，并公布于众，用这种对自己近乎残酷的方式，保证了张将军的安全，尽了作为妻子最后的责任，可歌可泣，悲壮感人！

 

谈到这儿，话题有些沉重，没有刚才谈论东北师大校庆的喜庆气儿了，我赶紧转移话题。对张将军夫妇说了些东北家乡的风土人情，人文趣事，告诉他我父亲金恩辉先生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吉林省图书馆工作，他也还在从事东北地域文化、地方史志的研究工作，父亲对东北乡贤、仁人志士的事迹无比尊崇，对有关资料勤于搜集；而这也受到了主政吉林省的领导的重视，如德高望众的栗又文省长（系张将军的旧部），就曾对我父亲及其所从事的地方史研究给予过特别地关注和厚爱。此前，我曾将由栗又文省长为父亲所著的《吉林省地方志考论、校释与汇辑》题写了书名的一本书，呈送过张将军。父亲很敬重张将军夫妇，这次恳请张将军为他题词，以永志纪念。张将军似乎还记得父亲赠书这件事，但由于年龄大，对父亲名字中的繁简字和笔画拿不准，连问了几次，我一一回答了，但老人家还有些没听清，我就将父亲的名片递给了他。他拿过放大镜对准名片认真看了看，自言自语道: 金恩辉，恩德的恩？我点头称是。他将名片交给赵一荻夫人，说：今天说的多了，写得多了，累了，改天写吧。我半试探、半开玩笑地说：可以，但有一要求，请您再加一幅题字给我，因为于凤至老人出生在我们的家乡----吉林省怀德县，她是我们最尊敬的乡长之一，希望张将军把对于凤至前辈的评价写上。张将军瞅了一眼赵一荻夫人，幽默地对我卖了个“关子”，说：好吧，但你要帮我俩办一件事……

 过些天，即5月22日，张将军夫妇将一个信封交给我，信封里装着父亲的名片和张将军的题字，父亲名片上豁然写着张将军用钢笔写的签名 ----张学良，给父亲的题字是： 神恩浩大。

 又过了几天，他们又交给我一墨宝，上面写着两行诗：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廖落鬼何多。那天正是于凤至女士的生日：六月一日。 张将军和于凤至心有灵犀，张将军深知发妻的良苦用心，钦佩于凤至作为一代巾帼的大智慧和广阔胸怀！在当时台湾冷若冰霜的政治铁幕后面，张将军出于对发妻热爱自己的良苦用心的理解，发出了“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寥落鬼何多”的感慨，又以简捷、深刻的语言，对周围的人和复杂、黑暗社会现实，作出抨击与评价。

 张将军和于凤至心有灵犀，张将军深知发妻的良苦用心，钦佩于凤至作为一代巾帼的大智慧和广阔胸怀！在当时台湾冷若冰霜的政治铁幕后面，张将军出于对发妻热爱自己的良苦用心的理解，发出了“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寥落鬼何多”的感慨，又以简捷、深刻的语言，对周围的人和复杂、黑暗社会现实，作出抨击与评价。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圆满地完成了二老托付的事情......

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寥落鬼何多

----读张学良将军晚年题诗随笔

金恩辉

1996年6月初，张学良将军在回答金远征问他对自己法妻于凤至的看法时，曾交给金远征由张学良将军亲笔题写的两行诗：“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廖落鬼何多。”这两行诗是张将军被蒋介石羁押在台湾时、读明清史的心得；我认为，张将军对髮妻的评价，以及他对自己、社会和人生看法，正是通过他手书的这两行诗(联语)，間接地披露于世，这是张将军晚年，从一位丈夫的眼里，从人性的角度，道出了自己对结髮妻子于风至夫人一生的评价，还有将军对自己性格的某些自我评价，以及他晚年对社会上人际关系的一些看法。

経查，这两行诗(联语)，出自归庄自题的草堂诗，系对此草堂诗略加改动而成。

归庄，字玄（元）恭，系明末遗民、清初文人。归庄生性怪誕，有「歸痴」之稱。清代文人钮琇在其所著《觚賸续编》中，记载了归庄的逸事：结庐于墟墓之间，萧然数椽，与孺人（妻子）相酬对。尝自题其草堂曰：“两口寄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四邻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张将军从中辑录出两句，又改“太”字为“何”字，当是有意为之，以“聪明”、“怪”、“鬼多”三个不同特点，点出了“妻”、“夫”、“人间”三个方面的本质，可谓简明、深刻，隐喻地表达出他晚年对髮妻、自己以及对社会与人间的看法。

“聪明”二字，可谓道破了于凤至的性格的本质。于凤至出身自清末东北的一个富商家庭，从小知书达理，受到了民国初年的新式教育；嫁入于豪门后，颇受老帅器重，为张家主事内务；青年时代，她身为张学良的夫人，陪伴夫君经历过无数如大风大浪般的斗争，在许多重大历史关头，审时度势，夫妇共同度过难关，为国家、民族做出重大贡献。西安事变后，她放弃国外优越生活条件，毅然回到张将军身边，陪伴他度过一段最艰难的囚禁岁月。后因医治重病，离开了张将军到美国治疗；她逐渐适应了美国社会的谋生之道，靠炒股票收入独立生活，同时又一直为自己丈夫的自由奔走呼号......直至为了张将军的安全和幸福，毅然写下了同意离婚的协议书，寄给了台湾的张将军，尽了作为妻子最后的责任。于凤至这种广阔胸怀，与张学良心有灵犀。张学良是深知发妻的良苦用心脱俗的美貌、不凡的才情、清纯的气质、淡然的气度，使她具有了中国传统女性的魅力，她的形象、气质、品位、风情、心态、智慧、情商、情感、健康、职场、交际、礼仪，特别是应变能力等方方面面，都是一位现代女性、与时俱进而成功的典范。张将军赞美于凤至“妻何聪明”确为心声。于凤至聪明绝顶，聪明一世，是对她的一生活动的准确概括。正是对结髮妻子的深刻理解和至爱亲情的纪念，才使张将军发出了“妻何聪明夫何怪”的感慨。

1996年5月，张学良将军、赵一荻夫妇与金远征摄于夏威夷。

 1996年6月1日，张学良将他亲自题写的两行诗：“妻何聪明夫何怪，人何廖落鬼何多”，赠予金远征。6月1日，是于凤至的生日。

1996年5月，张学良将他在八十九岁时书写的一首五言诗：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赠予金远征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