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单的故事
高红十
西单,北京一处有名的地标式地名。西单到东单,早年被称为“十里长街”起点和终点。现如今十里长街大大延长,先是到东西三环,眼下据说从门头沟到通州,不知道延了有多长。不管多长,东西单肯定在十里长街内板上钉钉不会改变。
西单、东单,是指两地曾各有一座牌楼又名牌坊,故名单。照此推理,东四、西四两地各有四座牌楼.当然眼下拆得影儿也没有了。难为非京籍电台电视台主持人,报地名“东四十条”,你是按三十八三十九四十条报,还是在东四处微顿,再报出“十条”,考验你对老北京地理的熟悉程度。看像样的牌楼去北京中山公园,北海公园,里边有。想象当年东西单,东西四长着那么多彩绘牌楼,老北京的感觉还需要满世界找么……
笔者熟悉西单,因为上小学中学住家在西单附近的西长安街五号,现如今中宣部所在地,无论二十八中附小,还是北京师大女附中都离西单不远。不远意味着走就能走到。上中学可乘两站公交车,下了车再走,大木仓,二龙路,一听就是有年头可老可老的的地名。记得当年西单的商业设施有二:西单商场和西单菜市场。眼下后者早没了,前者名称还在,样貌已不复当年。
记得两样与西单商场有关的吃食,一是豆腐干,二是桔子水,对,后者当年叫桔子水,而不叫有些洋气的“橙汁”。
1973年,笔者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读书,领受人民出版社采写《张思德》的任务,张思德于二十几年前的1945年9月在安塞烧木炭时因炭窑坍塌牺牲,他不在人世了,长长久久地活在赫赫有名的老三篇之一《为人民服务》当中,但他的老战友还在,记得一位或是几位就住在西单商场往北一带。笔者和几位同学老师为了依约按时采访,等候是常态。饿了最好的食品就是买半斤八两豆腐干装纸袋里,用手捏着吃。当年豆腐干一斤二角八分,分白干和酱油干,后者咸味中带点五香,吃进嘴里盯饿又解馋。
桔子水不是笔者的口福,是一位陈姓同学喝过讲来听的。请她喝桔子水的老师叫王瑶——当年没名气,后来教现代文学的大儒一枚,1989年去世。王瑶老师在北大教过笔者一拨学生有关鲁迅的课,当时也只有鲁迅可教,王老师用的旧教材,纸张顏色有些发黄,搞运动时被批为“用发黄的教材教学生”,自然罪不容赦。笔者觉得王瑶老师与笔者一拨学生关系还成。他说:我是黑白颠倒,水深火热。老师患有糖尿病,每天喝大量水,又抽大量烟(水深火热),人家牙是白的,他牙是黑的,人家头发是黑的,他是白的(黑白颠倒)。他和同一学马列小组同学下农村,同学教他说:我是一个老社员,每天下班一袋烟。王老师用山西口音跟着念叨。1979年,北京开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笔者去会上约稿,见到王瑶老师。得知笔者还在陕西未回北京,他用浓重山西口音说,回来吧回来吧。足见是有感情的。
陈姓女生某天和王瑶老师外出路过西单,王老师请她喝桔子水,她被惊着了。那时北京市民没有喝饮料概念,因为无料可饮,渴了,逮啥喝啥,有时还对着水笼头猛灌一气。到西单商场喝桔子水,坐在小桌旁边,玻璃杯盛着甜凉的汁水,美得不敢喝舍不得快喝。陈姓女生说,惊着她的一是桔子水美味好喝,二是王瑶老师对喝桔子水一副云淡风清平常模样——足见经常享用。用当时话说:典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再有的记忆就是西单商场爆炸案。
1968年4月3日晚6点45分,西单商场发生爆炸。据说现场水泥地面被炸开一个直径30多厘米的洞,天花板被炸飞,地面各处都有散落物,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建筑的大部分玻璃。5人被当场炸死,108人受伤,其中重伤9人。
案子很大,震惊全国,全民动员,破得也快。5月11日,辽宁省公安厅军管会报来辽宁省的检查结果:“4月2日晨5时,辽宁省朝阳地区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南营子公社东村大队农民董世候,提着两个黑色塑料手提包从锦州车站乘火车去了北京,至今未归。董世候的相貌与辨认照片相似。”专案组经过调查,认定董世候为制造西单商场爆炸案的凶手。董世候不是海外派来的特务,未发现同伙,未发现有他人指使,属于人生不顺,用极端手段报复社会一类犯罪。5月22日,专案组向中央送交《关于破获西单商场反革命爆炸案的报告》,周恩来总理圈阅。
这是文革当中一件震惊全国的大案,是笔者下乡之前对于西单最后的记忆。
1976年9月9日下午。北京西单北大街,中央组织部门口。
笔者那时还在陕北插队,回北京是为了给一个受重伤高位截瘫的知青看病,他早一个月从西安转院住进北京积水潭医院。两天前,笔者带两名知青接替先前来的陪床知青,联系住宿在中组部招待所。
中组部——党中央的重要部门,门口有解放军站岗,院里立着高大的毛主席像。那会儿毛主席像很多,立在工厂、学校、广场、各级革委会办公机关院内。中组部院内有毛主席像极其寻常。招待所在办公楼的后边。
之前的两天记不得怎样过去,为受伤知青的治疗奔走、忙乱,接洽院方,安抚家长,每天从睁眼到闭眼讲许多废与不废的话,不知疲惫非常亢奋。秋天阳光和煦阳光暖洋洋地照拂,干爽秋风除了尘土味没有污染的秋风小的溜地吹,宽阔的北京街头落叶也少,想必西山的黄栌绿少黄多离满山红叶层林尽染还差好几场秋风秋雨加秋霜。
有人叫呢。回头看,叫者中组部的门房老人,他叫笔者进屋听广播。此时此刻,哀乐如惊涛拍岸海潮奔涌,充满收发室小屋,充满收听者胸臆,充满西单南北大街,充满北京乃至全中国的天空与大地。毛泽东主席逝世!泪眼婆娑前,笔者看清墙上的大表:下午3点。斩钉截铁呈直角形的指针注定了这一时刻的不平凡不寻常。
当年当时的笔者则只剩下哭只会哭了。
潜意识里,一个时代去了,一个没有老人家的时代开始。五天后的9月14日,笔者到人民大会堂瞻仰毛主席遗容,有延安插队知青在毛主席遗体前献上松柏编织的花圈,举手宣誓久久不肯离去。只是不知道那誓言已无法兑现。
西单北大街中组部门口,跟着动地哀乐,看天地变色的泪眼化成琥珀,存在心之深处,期待时光的指头按动鼠标……
西单的故事,西单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