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的味、心尖的人、笔尖的道
——金恩晖先生《五味斋随笔》序
文/鲍盛华
天空很蓝,空气很脆,车流很稀。对于东北来说,这个冬天并不太冷。我们在一个零下十五六度包裹着身体的日子敲响了金恩晖先生位于长春市隆礼路的老宅。2011年春节即将来临,按吉林省图书馆的惯例,我这个在职馆长带着办公室和工会的工作人员要去看望已经退休在家的老馆长。
面色很红,眼睛很亮,声音很高。这是我对老馆长的第一印象。老宅是旧房子,不大,阳光也不见得如何充足,家具皆显陈旧。但老馆长精神好,说他还在搞些研究,平常去游游泳。我简单向他报告馆里的一些情况,他听得很认真。然后感谢馆里还惦记着他们。
题材很好,文章很多,价值很大。离第一次见面后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突然有一天,金恩晖先生给我打来电话,希望我支持出版《唐西民文集》,并从馆里选出一位同志专门负责此工作。对于唐西民先生我是有所耳闻的,当即答应。大概一年多以后,文集正式出版。我还写了一篇序,名为《关于一支笔的一本书》。
时间很快,彼此很忙,惦记很多。自从出版了《唐西民文集》,和金恩晖先生的交往慢慢多了起来。我觉得那是来自心灵的一种感应,我独断地认为这种感应可能是一种“书生式”的,虽是金恩晖先生的晚辈,但有些东西或者可以打通年龄的限制,在彼此的生命当中坐上精神的“直通车”。转眼到了2019年3月,金恩晖先生托人转交一部沉甸甸的书稿《五味斋随笔》,希望我能为之写序。先生上个世纪毕业于北京大学图书馆专业,几十年来,笔耕不辍,著述等身,为当地文化界的贤达之士,作序之命实令我受宠若惊。
自己很轻,别人很重,内心很谦。确定写序后两三个月,金恩晖先生又几次来电,就一些问题和一些篇章能否入文集征求我的意见。最后一次来电是约我,要给我再送些材料。我说我去取,他不肯,坚持要来。一天的上午10点左右,先生额头渗着汗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口。交给我一份材料后,连五分钟都没有坐上就要走,说你太忙了,不能影响你。而我知道,金恩晖先生是从新的住处赶来,距我的办公地点很远。
反复阅读书稿,之后低头深思,感到金恩晖先生流淌在生命当中的思想和情怀,汩汩向前、向远,也向着人灵魂的深处。而我觉得,这种思想与情怀是由中“舌尖的味、心尖的人、笔尖的道”共同构成的。
舌尖的味,先是酸。酸是酸涩。在《作家梦难圆 解梦人堪忆——〈胡昭日记〉使我恢复了尘封半个世纪以来的记忆》一文的最后一部分“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段落,金恩晖先生对自己的作家梦做了深刻的反思。反思的根由是一位老先生真诚地告诉他,不要脱离丰富的生活,去过纯粹的作家日子,那样只能求末,而无法求其根。金恩晖先生反思道:“‘作家梦’曾是我在青年、中年时代挥之不去的一个情结,几乎伴随着我度过了前半生,可惜当年起步时,竟忘记了鲁迅先生关于‘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的遗言;事实证明,……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旧传统与文革及其以前的极左路线相结合,对中国知识界的思想进行了持久的、反复的改造,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把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中‘忧天下之忧’的正义感、责任感,皆消融在某一时期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里”,是难以做成“作家梦”的。可以说,对于这样的过往,金恩晖先生娓娓道来,这种反思是深入到骨头当中的,不带一丝一毫知识分子的矫情。而且,金恩晖先生对此也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检讨自己。这是一种境界。虽然酸涩,但不是心酸,这酸也是美的。
舌尖的味,接下来是甜。这甜有因为自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巨大历史变迁之甜,有几十年后,七八十岁之时,曾经的同学又回来聚会,品味当年青春的甜,也有热烈赞誉祖国强大,香港回归的国家情怀的甜。在《迈向新世纪明珠更璀璨——〈香港百年风云录〉代序》一文中,金恩晖先生用饱满的激情这样描绘:“负载着中华民族往昔的屈辱与辉煌、波折与成功、教训与经验的成熟的香港将在中国迎接太平洋时代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主动和积极的角色。”“美丽的香港,牵动着世界的目光,迈向新世纪,明珠更璀璨。”甜,是因为甜在这个时代,也甜在对未来的憧憬,甜当然是美的。
舌尖的味,更有苦。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金恩晖先生考上北京大学之时,正赶上反右。因为此前他写的一些文章,学校对他展开了批判。而这个批判持续了八九个月的时间,不能不说苦不堪言。金恩晖先生在书中自述说:比起别的同学,“我又多了一个特殊‘项目’:个人反复地检查、交代和认识自己的问题,随时接受组织审查、再复查,等待最后处理。开始处于这种境况,我心里确实很不安、难受和痛苦……”但由于他坚持了“实事求是,文责自负”的原则,最终,虽然“经历了平生第一次痛苦的、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过程”,还是“保住了学籍、团籍”。这样的苦,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切身的感受的。但苦尽甘来,金恩晖先生在那样艰难的生存境遇中,始终保持了一个清醒的自我、独立的自我,这是一个人生而为人的精神层面的美好。
舌尖的味,当然也不能缺少辣。这辣味体现在少年时期学习的努力上。回忆那段时光,金恩晖先生这样写道:“念中学的那一段短暂时光,……大家在知识的海洋里自由地求索,个性有着较为充分的发展。”也体现在后来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上。那一代人,经历了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1958年以后的“大跃进”时大炼钢铁、节粮度荒以及文革十年,在任何一个节点上,作为个体,金恩晖先生始终不屈不挠,坚持真理,坚持自我,这种生命力就是一种辣劲儿,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而到了老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却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仍然坚持读书、作文、搞研究,正像他在书中所写的“不想糊里糊涂的,在昏昏然状态中,百无聊赖地去打发余生”。这辣劲儿让人感觉到了生命之美。
舌尖的味,还有咸。这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记住本来 延续根脉——“乡愁”情感的启示》一文中。他说:“乡愁是一种眷恋家乡的情感状态,是远离故乡的游子对故土的思念、也是对故乡历史片断的记忆与留恋。”乡愁的味道是咸的,人生在故乡的成长就像是一辈子都离不了的盐,是盐让人健康,但也在心中永远地留下了那种味道。正是这种“自幼生成的乡愁意识”,让金恩晖先生在地方志整理和发掘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取得了成绩。可以说,咸味在金恩晖先生的体内开了花,生成了成就之美。
通观全书,对一些人的回忆弥漫在字里行间。这些人都是金恩晖先生心尖的人,也是我们后辈应该崇敬的人。
第一个就是与金恩晖先生有着君子之交的胡昭先生。胡昭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与胡先生的相识,源于金恩晖先生的“作家梦”。胡昭引导着他,支持着他,也警醒着他。想一想,当年一个少年,一篇杂文能够刊登在当时全省为数不多的文学刊物上,是何等荣幸!而这样一种提携,对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多么大的影响!胡昭先生的很多话影响了金恩晖先生的一辈子,比如:“历来凡有真情实感的诗作,就有点意思,而无真情、无实感的诗,是根本站不住脚的;至于出于某种需要,即使是某种良好的愿望,去强而为诗,文字再好,也都是无病呻吟了!”我想,胡昭先生能站在金恩晖先生的心尖,定是因为他对金先生一生的精神层面的指导。
第二个是对吉林省文化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宋振庭先生。宋振庭是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与宋先生的相识,最早是从文章上。金恩晖先生看到了《星公杂文集》,读到了宋振庭《大眼眶子的批评家》等杂文,后来,金恩晖到吉林省图书馆工作后,宋振庭来馆借阅旧平装书,有过几次接触。1962年,宋振庭看到金恩晖在《吉林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美学文章,读后写信给金恩晖热情地鼓励。宋振庭给金恩晖的影响可能更多体现在如何看待社会现象,如何分析社会现实上,是一种观察方式,也是一种思维方式。
第三个则是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公木先生。上个世纪60年代初,当金恩晖来吉林省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他所住的床就是当时公木先生在吉林省图书馆思想改造时住的床,两个人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与缘分。后来,金恩晖与公木成为了忘年之交,更有师生之谊。“他的家成了我这个未经考试入学的‘关门弟子’的课堂,师生之情不因他离开图书馆而稍减”。能够站在金恩晖的心尖还有一层,就是公木先生的一种独特的气质。“他处理问题的‘体察下情’、干脆、果断,还具备革命部队或机关里首长的某种大将风度,而这却是我的大学老师们少见的气质。”
站在金恩晖先生心尖的还有王重民、赵淑侠、赵淑敏,等等。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有着让人敬仰的品质。对这些人的回忆,也是对这些品质的回忆。
《五味斋随笔》的另一个重要的部分,是金恩晖先生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及所研究的课题的一些理论探求。在探求的过程中,金恩晖先生往往站在某个领域的最高点,发现其中的规律,找到事物发展的根源。这是我们自古就追求的“道”在笔尖的表达。
“具体性”是金恩晖先生在文艺作品中所探求的道的表达之一。在《注意对生活形象观察的具体性》一文中,金恩晖认为,文艺作品是以鲜明的、生动的、具体的、典型的形象来反映客观现实生活的,它非但不舍弃具体可感的生活形象,而且正是通过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现象、场景和具体的矛盾冲突概括出一定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的本质特征,这种有别于科学抽象过程中逐渐地舍弃研发材料、形成概念、判断和推理的特点,高尔基将它称为“把真理化为形象”。金恩晖先行进而指出:“文艺作品人物形象的具体性、典型性,并不是作家、艺术家在艺术构思、艺术概括和艺术表现阶段,偶然得之的,而是早在他们对生活进行观察、感受、分析、研究时,就开始积累和孕育了。”
“能动性”是道的另一种表达。在《掌握能动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本领》一文,金恩晖先生说明了什么是能动性,分析了为什么实际生活并不能直接构成文艺作品本身,最后得出结论:“作家必须具有从实际生活出发,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受、体验和理解等而能动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本领。”最终,掌握能动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本领,时代感要强,思想要新,感情要真,知识要广。
此外,金恩晖先生还探讨了历史小说表达的正途。他认为,历史小说的成败得失及其现实意义,归根结义还是取决于作家能否冷静而炽烈地,真实而生动地开掘历史人物灵魂的宝库,将历史的经验、教训和历史的精神交给今天的人们。
在这些理论探索的同时,多年来,金恩晖参与了大量的图书整理及研究工作,主编或参与编写或独立撰写了大量著述,已经成为某个领域最重要的图书或文章之一。比如,《图书馆学引论》《中国大百科全书·图书馆学情报学档案学》《图书馆业务自学大全》《〈打牲乌拉志典全书〉注释及其研究》《东北地方志中的边疆问题史料类编》《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等等。成就之巨,令人敬佩。在《关于一支笔的一本书》中,我曾经这样评价唐西民:“任何历史都值得记忆,特别是当时代的演进关乎个体生命的时候。透过图书馆略显古旧的沉香,触摸到的都是具体可感的属于某个人的声音、眼神以及呼吸。我们珍爱这些摆上书架、被收束起的命运,希望她们价值连城。”我觉得这段话,同样也适合金恩晖先生。
舌尖的味,写的是对自然生命的感悟;心尖的人,写的是一众书生为文、为官、为事、为人的依凭;笔尖的道,写的是人类为探求客观世界所做的努力。其实,《五味斋随笔》所写的,就是金恩晖先生舌尖的人生、心尖的书生、笔尖的众生。愿先生对人生与众生的理解,伴着书香,影响到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