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岁月1946－1949的记忆：怀念沈从文教授（诸有琼）
作者：admin 更新时间：2013-08-31 20:42 点击量：401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怀念沈从文教授
诸有琼
今年是沈从文先生百年华诞，32卷1000多万字的巨著《沈从文全集》又即将问世，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沈先生一生最重要的有两大贡献：一是产量惊人、极富文采、独具艺；术风格的文学创作；二是填补我国文物考古方面空白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出生于湘西一座美丽的小城——凤凰城。他小学毕业后，到军队里当兵，当过上士司书，后又当收税员、收发员、书记、报社校对。在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和反帝反封建新思潮的感召下于1923年来到北京。他孤军奋战，生活极端困难，做过北京大学旁听生。他刻苦自学，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引起了郁达夫、林宰平、徐志摩、杨振声等作家、教授的关注。他勤奋写作，在各种报刊上发表f大量作品，在三四十年代就出版了40多种集子。这位别具风格的乡土作家从此蜚声文坛。
卢沟桥事变发生，北平即将沦陷，沈从文随杨振声、朱光潜、钱端升等教授南撤，辗转到了昆明。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也因南京失守、武汉危急而迁往昆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杨振声推荐，沈从文到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任副教授，第二年由北京大学聘任，至西南联大中文系任教授。只有小学学历竟能成为北京大学的教授，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杨振声教授真乃今之“伯乐”也！
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全家先与杨振声先生住同院，后来掘到离滇池五里远的呈贡。他每周三天住城里，教课、编教科书、指导学生：四天住乡下，写作兼做家务。抗战困难时期，大后方物价飞涨，沈从文一家同大多数教授家庭一样，生活十分艰苦。房屋简陋，没钱整修,每逢大雨屋漏，只好用盆、桶接水，土墙也有随时坍塌的危险。
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沈先生尽心尽力地培养学生。在西南联大，我选学了他教的各体文习作课程。先生讲课时总是带着微笑，并不长篇大套地讲写作方法，而是让学生实践、发挥，再画龙点睛地作些点拨。他并不要求我们的作业篇篇写成完整的文章，有时是写文章的“构件”。先生是在培养我们细致入微地观察和表现事物的基本功，对学生帮助很大。他对学生的习作总是认真批阅，提出具体的指导性意见，有时一篇作文会写上几百字的批语，有些学生的习作，先生直接拿去发表，我写的作文也有经他推荐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在先生的精心培育下，有一批学生后来成了出色的作家、诗人。他的一位学生林蒲（美籍华人作家）说过：“英国能不能保留印度，是次要问题，但英国绝不能没有莎士比亚。而中国呢？日本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日本人错了，我们中国大后方，甚至沦陷区，始终犹如沈从文先生一类明智人士，继续给我们指导。失土的收复，是迟早的事！”
抗战胜利后，沈先生到北京大学继续任教：同时担任《益世报》《经世日报》《平明日报》《大公报》四家大报文学副刊的主编或编辑，工作十分繁忙。随着内战的全面爆发，国家民族又陷入空前的灾难。从文先生忧心忡忡，他以悲悯的眼光审视着这场丧失理性的悲剧，他希望人类能够以“理性”战胜“愚蠢”，最终摆脱自相残杀的战争阴影。他说：“人类光明不是从理性更容易得到吗?”
1949年，北平解放了。学校当局有关人士劝说沈先生离开北平南逃，还送来了飞机票。可是，从文先生早已拿定主意留在北平迎接解放。国民党统治的覆灭，本是他预料中的事。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北京大学一部分学生发起对沈从文的激烈批评，大幅标语上写着：“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厂一些报刊也把“清客文丐”“地主阶级的弄臣”等侮辱性的大帽子扣在沈从文头上，甚至引用了一位名人诬蔑的话说：“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沈先生受到各种不公正的对待。他的许多集子被化做纸浆，他的名字和作品已从报刊上消失，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也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对突如其来的这一切，沈从文感到迷茫，困惑不解，更无法接受他向来忧国忧民，自信从来未与人民为敌。他忧心忡忡，一种恐怖的阴影笼罩着他的身心，他的思维错乱了，在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甚至觉得无法活下去，他试图用刀片割断自己的血管，幸亏得救，但是最终他认为在承受了新的社会要求的文学领域内，自己是“落伍”了。于是在极端矛盾中，他决心放弃写作，搁下了数十年来运用自如的心爱之笔。
可是在海外，研究沈从文的热度却在逐渐升温。在美国、日本、法国、瑞典、德国、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和地区，都有人研究沈从文，有的人以研究沈从文作品的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他的作品译文在国外相继出版在外国还有人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美国H·R·斯通贝克在《献给沈从文的组歌》中写道：“谁想了解中国，必须读沈从文。”
沈从文进了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他在研究班学习十个月毕业后回到北京大学，不再教书，也不写作。从1948年起，他和韩寿萱教授一起筹建博物馆专业。后来调到历史博物馆，再后来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沈从文对文物研究是出于对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热爱，他把他特有；的抒情气质与科学条理有机地结合起来，达到了完美的地步。在此期间，他写出多篇文物研究的学术论文，他那种执著的精神，使他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前30年，他对文学创作一往情深；后30年；又对文物研究难舍难割。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部书还没来得及出版就被作为“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毒草”而招至批判。先生被抄家八次，自己留存的著作样本连同其他藏书、手稿、书信被全部毁掉。
1969年，年老体弱的沈先生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在下放劳动期间，他仍念念不忘那部服饰研究。他考虑到还要补充若干内容，但是有关资料不是被毁就是不在手边，他硬凭记忆把书中应增补的图案一一列出，又就国内文物研究近于空白的20多个专题分类排队，还将有关材料的来源、性质、不同问题间的联系及相互制约的关系，用卡片写出提纲，搭出架子，随时增补。
这部由周恩来同志生前提议编写的、前无古人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几经周折，在16年之后的198t年终于出版了。此书出版后，胡乔木同志写信向沈从文祝贺：以一人之力，历时个余载，几经艰阻，数易其稿，幸获此鸿篇巨制，实为我国学术界一重大贡献，极为可贺。
1980年，沈从文夫妇应邀访美，受到美国文化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报刊出了欢迎沈从文访美的专号。先生应邀到几所大学演讲，介绍自己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况，受到听众的好评。哥伦比亚大学的海报称沈从文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
“文革’’结束后，国内禁锢的思想得到解放，开始重新评价沈从文，并出版沈从文的著作，逐渐恢复了历史本来面目。《光明日报》为祝贺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60周年：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题为《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访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专访。编辑部在《编者按》中说：
年高德劭的沈从文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50年代初期，由于历史的误解，他中断了文学创作，改为从事中国古代丈物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他又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然而，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一切，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
沈从文的一生，坎坎坷坷，却又多姿多彩。这位著名的苗族作家、文物学家于1988年5月10日离开了我们。他带着那永远的微笑离开了我们。但他也有遗憾，因为他说过“还有好多事要做”，这也是我们永远的遗憾。沈从文的妻妹张充和、妹夫傅汉思的悼词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就是从文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沈从文是一个无私的奉献者。他给我们留下的“遗产”十分丰富，他那等身的文学著作和古文物研究的卓越成果，不正是我国文化领域灿烂星斗里两颗耀眼的星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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