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打倒了?”我小声打破沉默,问得好吃力。
他没有马上抬头,但是我从侧面可以看清他的脸孔。那一瞬间,他脸上发生了一般富于自尊心的人被揭了什么不名誉的隐私所容易出现的现象——他的脸孔红了,鼻翼张开着翕动,两颊出现几缕细纹蠕动着寻不到适当的归宿。他的下巴本来就像画像上的朱元璋一样向上翘着,现在不但翘,而且伸长出去……蓦地,他抬起头,目光与我们稍触即离,惶惑地投向天花板,眼神说不清是承认或否认,感激或羞涩,寻求同情或试图辩护……
我一阵莫名的心酸,后悔不该来看他。那个风天骑车、雨天跑步、暑天闷在屋里读书、雪天登上长城引吭高歌、壮怀激烈的林炎志哪里去了?那个睡光板床、啃窝窝头、高烧39.6度还要迈走军人正步干农村活,被我们女生背地里叫作“铁男人”的林炎志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叫我们生出破灭感……
可是,林炎志终于望定了我们。紧接着眼帘一眨,泪水便一下子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哭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哭,不由得都躲开了目光。我们听到一种陌生的弱者的声音:
“我刚学会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就教会我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他们,怎么会反毛主席?我,我怎么会反共产党啊……”
我们没有多大本事帮他解脱,我们都本能地垂下头,陪着他流泪。
终于,他用手捂住脸,发出凄楚的呜咽:“我对马列主义如此虔诚,为什么马列主义这样不公平地虐待我哟……”
我们不像他那么有政治,我们安慰他也是用他自已讲过的话:
“炎志,你遇到了墙,你应该翻过去……”
我只讲了这么一句,他就止住了哭声,只剩下泪水继续悄悄流。
“文化革命”是一场破灭,终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尤其青少年,过去所信奉的一切最神圣的原则似乎都遭到了彻底破灭……
20年后,我问林炎志:“你在靳小兵她们三个女生面前哭了?”
他坦率地说:“哭了。不过,真正嚎啕大哭是自己蒙上被子以后。”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不会哭。”
他说:“人之初的17年,我锻炼了肉体上的吃苦能力,但思想和精神还是太娇气了。任劳和任怨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任何时候都不会动摇信仰。”
“不经过动摇,不会有真正的信仰,真正的坚定。”林炎志像一切“过来人”那样,语气淡淡地说。
社会动荡越是如火如荼,北京图书馆越是冷冷清清。一年多的时间,管理员只记住了一名常客,就是林炎志。
读了12年共产党的红书,林炎志开始读其他颜色的书。他迫切需要重新找到精神上的“脊柱”。
世上有那么多人迷信宗教,不会没有道理吧?他借阅了当时能借阅的有关佛教、道教、基督教甚至伊斯兰教的书。
整天整天地读,整夜整夜地想。他没有找到“脊柱”。
他又借阅大量资产阶级的政治理论书籍,仍然是白天看,夜里想,仍然是没有找到“脊柱”。
或许是近20年被“赤化”的结果?
还不能简单这样结论。还有不少受到更长时间更深程度“赤化”的人,在一夜之间改变了立场和态度,抛弃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或许是广播里唱的“党的光辉照我心”?
也不能简单这样说。有时有的人未必能感受到光辉,现实恰恰会使人产生相反的感觉,比如林炎志,父母身陷囹圄,父亲被打断4根肋骨,打折一条胳膊。几经抄家,家徒四壁,失去经济来源。正在长身体的林炎志,常常饿得直不起腰,一早一晚,他去翻垃圾,捡破烂,他常常溜进食堂刮锅底,目光在泔水桶里外匆匆扫过……
身体吃些苦他还有承受能力,精神上他却是缺少这种能力。昨天是台上的学生会主席,习惯了千百人的注目鼓掌,今天成了“狗崽子”,疏远冷落还在其次,更是随时随地冒出来的唾骂,扔石子,甚至用小刀戳……落差太大,他的心不能不悬在半空,在没完没了的坠落中去感受揪扯撕裂的痛楚。
在这种时候,你能说光辉照耀着林炎志的心么?当他发出呜咽“为什么我这样虔诚地信仰马列主义,马列主义却这样不公平地虐待我”时,他似乎有了背叛的理由和条件。然而,他在马列主义之外,想找却找不到新的“脊柱”。为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