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知 道 的 北 大 文 革 二 三 事(上)
陈吉军
大跃进运动使国家和人民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从而引起党内外一些人对毛
泽东的做法表示怀疑和不满。吴晗、邓拓、廖沫沙等人发表了一些言论,吴晗还在61年搞了一个京剧《海瑞罢官》。彭德怀依仗其和毛泽东多年来的亲密关系仗义直言,批评毛泽东头脑发热、升虚火,发高烧。毛泽东为此极为不满于59年开展了反右倾运动,把彭德怀等人打为反党集团。62年毛泽东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后,国家的政治生活明显向极左方向转变。毛泽东出于反修防修的考虑,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阶级斗争,把人民内部的一些分歧和矛盾当成敌我矛盾处理。在意思形态领域开始对一些文艺作品进行批判。65年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6年4月26日全校召开了批判吴晗、翦伯赞大会,陆平校长作报告也把党内正常的批评视为阶级斗争,斥之为“牛鬼蛇神向党猖狂进攻”。66年4月份开始,我们的正常学习生活受到了干扰,批判《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燕山夜话》等活动一个接一个。几乎每天下午都要用大量时间搞这些东西。5月25日,我们班同学正在研究批判《三家村》,突然赵枫同学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说是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大饭厅的东墙聂元梓等七人写了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把矛头指向了北京市委和学校党委,认为他们在搞修正主义,学校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我们赶紧跑到那里去看。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聂元梓是谁,宋硕、彭佩云是谁,我们根本不清楚。对大字报里提到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应该说对北京大学政治舞台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我们隐隐约约地感到聂元梓的大字报所提到的问题应该符合当时国家所进行的宣传,符合党的要求。于是我们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投入了拥护的浪潮中。由赵枫执笔写了一张支持的大字报贴到墙上。反扑很快就来了。第二天,年级辅导员老师来了找我谈话指责我作为团支部书记不能支持聂元梓的大字报,说我上了坏人的当,还说当年右派分子就是这么做的,他们的大字报也是贴在那里。他又在班内会找部分人谈话。他的努力奏效了。有的同学流了眼泪,认为受骗了,让敌人钻了空子。同学们对我也有了戒心。面对这种情况,我感到压力挺大,失眠了。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
毛泽东称赞它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大字报播出后,全校沸腾了。6月2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以《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为题,全文刊登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并配发了关锋起草的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该文说:“为陆平、彭珮云等人把持的北京大学是‘三家村’黑帮的一个重要据点,是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顽固堡垒。”并说北大党组织是“假共产党,是修正主义的‘党’”。这篇评论员文章同时还说:“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的,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利益,全国人民都会起来反对他们,把他们打倒,把他们的黑帮、黑纪律彻底摧毁。”。学校的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批判校系党组织的大字报劈天盖地。正常教学已经很难进行了。6月4日,吴德代表北京市委决定派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领导北大文化大革命。同时撤销党委书记陆平、副书记彭珮云的一切职务。
从6月1日起,到北大来观看“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人,像潮水一般涌进校园。北大俨然己经成为令人向往的圣地。全国各地的群众甚至农村的中学生也不畏艰难,风尘仆仆地赶来。以大饭厅为中心挤满了人。墙上,地上,树上,布满了大字报。那里简直是一个人的海洋,大字报的海洋。晚间,不少人就在地上面铺上点东西躺在那里睡觉。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带来极坏的影响。北京大学原来还只是采取贴大字报批判校系领导的“错误和罪行”的文斗行为。从6月初开始,北大校园内便出现了打人、揪头发、往身上贴大字报、戴高帽子游街、坐喷气式等等粗暴野蛮的武斗争方式。斗争的矛头也不局限于校系领导,而是扩展到一切“牛鬼蛇神”。“造反派”们漫无边际,肆无忌惮地“横扫”起来,把他们认为凡是“牛鬼蛇神”人都拉了出来批斗。老教授、老学者、以往历次运动中有“问题”的人,甚至出身地富的人也被揪了出来。陆平校长也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站在他家里的墙头上,下面群众高呼口号,高声谩骂。对陆平的批斗一时成为北大最吸引人的景观。不管什么人,只要到北大来,必然来参观一番。 6月18日,横扫批斗达到了高潮。一早我就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跑出去一看,对面38斋宿舍楼梯口台阶上面形成了一个“斗鬼台”,有人在东房山墙外贴上了“斗鬼台”三个大字。一批又一批的“牛鬼蛇神”被押着到这里进行批斗。他们有的头戴纸糊的高帽子,有的来不及戴纸糊高帽子,就戴着厕所中装手纸的篓子充当高帽子。篓子是铁丝编织而成的,往头上戴时,有人被划破了脸,鲜血直淌。
被造反派们从各处揪来的“牛鬼蛇神”一个接一个被推上台接受批斗。台上的批斗者拿着墨汁和刷子、苕著,对被揪上台的“牛鬼蛇神”先是做喷气式,然后胡乱用刷子、苕著沾上墨汁往他们的头上脸上涂去,瞬间被揪斗者成了“鬼”。我真惊叹北大学生的理解力,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落实得如此形象具体。我们系有一个叫陈应复的同学确实表演过份了,不知什么原因长时间留恋在台上,为牛鬼蛇神涂抹墨汁。我清楚地看见他干完一个活的兴奋神态。两支满是墨汁的手向前摊开,昂头向上,呲牙咧嘴。他旁边是那个被倒背着双手、薅着头发、黑脸白牙向着天的牛鬼蛇神。据工作组统计,6月18日当天被揪斗的共计56人,其中被打成“黑帮”和“反动学术权威”的32人,“反动学生”2人,其他“反动分子”14人。 晚间,工作组对白天发生在“斗鬼台”的行为表了态,张承先通过学校广播台上发表了讲话,指出上午的事件是“有目的、有步骤、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事件。陈应复也被点了名。今天每当回想起那个场面,我的耳畔还会响起广播喇叭里张承先那山东腔调“还有东语系的陈应复,一个流氓”。
第二天,学校的5个校门都关了起来,加强了门岗守卫,纠察队也开始夜间巡逻。6月20日,张承先写了《六一八简报》和《二十天工作总结》在北京市委工作组干部会议上做了介绍。市委负责人李雪峰当场表扬了张承先,并指出“这样的反击要多来几次。”第二天,张承先工作组的《简报》,被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批示迅即转发给各地党委。中共中央文件内容是:"现将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简报(第九号)发给你们。中央认为北大工作组处理乱斗现象的办法,是正确的,及时的。各单位如果发生这种现象,都可参照北大的办法处理。"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刘少奇、邓小平的预料。毛泽东把这斥为“镇压群众运动”。江青、康生、陈伯达等人到北大表态,认为北大群众自发的斗“鬼”行为是革命的。
7月25、26日连续两个晚上,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王力、关锋、戚本禹、李雪峰等人来到北大。我不知道朱德元帅什么原因也来了并且发表了言不由衷的讲话。在东操场召开了所谓万人群众辩论大会。江青表演得最充分。我记得有这么几句。“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是向你们学习的”,“北大同学万岁”,“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谁不革命谁就走开”,“你们给我们的条子,毛主席全看了”。她又从控诉技术物理和物理系的实验员(复转兵)受到放射线辐射开始,讲到她在莫斯科时接受同位素放疗对身体的伤害。全场辩论基本一边倒,只有中文系61级李扬扬代表的贺晓明等31名干部子女站在工作组一边,他们义正言辞地指出北大出现的问题“是延安不是西安”,”是严重右倾不是路线问题”,最后还念了长长的31人名单,包括毛泽东的儿媳张少华和她的妹妹西语系张少林。在当时的气氛下这很需要点勇气。也许是受此影响江青还把他们家中的事抖落出来“阶级斗争搞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不承认这个儿媳妇(指张少华)”全场都被她的讲话弄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我到现在也不认为毛泽东赞成她的讲话。据说张少华藏了起来,躲过了她的迫害。我想还是毛泽东保护了张少华。她还大声喊到“联动份子上台!贺小明站起来!”。陈伯达在讲话中批判联动时说,“他门搞唯成份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康生的表演也是有声有色。康生先是大声叫道工作组长张承先的名字“张承先,你到前面来。”张承先赶紧跑到前面,没有椅子只好坐到地上。他又说“毛主席一个工作组也没派”,矛头指向李雪峰,指向批准派遣工作组的刘少奇和邓小平。紧接着发生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在北京大学几千名师生员工面前,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彭小蒙竟然冲上主席台用皮带抽打了张承先。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打砸抢的行为江青等人居然予以鼓励。江青把她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66年8月5日,毛泽东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13日,北大工作组撤出学校。8月17日,应聂元梓的请求毛泽东为北京大学题写了“新北大”三个字,聂元梓的身上又增加了一道光环。9月11日,“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聂元梓任委员会主任。邓朴方也代表技术物理系当了校文革委员。
我以为至此北大可以进入一个正常的阶段,没有料到从8月份开始,北大出现了众多的造反派组织。当时成立造反组织不需要登记,只要自己在大字报上署名自己叫什么战斗队就可以了。搞不清是谁的提倡,北京市出现了戴着红臂章的红卫兵。这些战斗队组织就都成了红卫兵的组织。凡是参加这些组织的人都可以带一个红袖章,上书“红卫兵”。这些战斗队起名字也是颇有讲究的。譬如:“红旗飘”、“井冈山”、“东方红”、“缚苍龙”、“九天揽月”、“跃上葱笼”“挥斥方遒”、小人物、铁锤、清道夫等。这些造反组织首先是进行了破“四旧”(即所谓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盲目地焚烧古典著作,捣毁文物字画,破坏名胜古迹,还对他们认为的黑帮分子抄家、没收家产。
整个校内一片恐怖气氛。想来可笑又可怕,学校内一次批斗会上,有一个同学在会上一时紧张喊错了口号把“谁和毛主席亲我们就和他亲,谁和毛主席拼我们就和他拼”喊成“谁和毛主席亲我们就和他拼,谁和毛主席拼我们就和他亲”。当场就被当成现行反革命被同学们打倒在地,扭送到校文革。这个同学总是充当批判“牛鬼蛇神”的极 端分子,讲了一些过激的言论。当别人说你不要乱上纲上线时,他的口头禅是“不是我上纲上线,他本来就在纲上,本来就在线上”。
按照毛泽东的思路和部署文化大革命的过程应该是“一斗、二批、三改。"“一斗"在全国迅速开展起来。1967年1月全国开始了夺取走资派的权利的斗争。 北大的局面并没有按照毛泽东的斗批改部署开展。而是打派仗乃至你死我活的武斗。清华大学、师范大学乃至很多大学、单位都出现了这种局面。有人说是由于江青对河南的斗争讲了“文攻武卫”的话,可是那是冲着夺权的情况讲的,已经将走资派打倒在地,实现夺权的单位为什么还要如此争斗呢。有人说这是派性作怪,有人说这是不甘心垮台的走资派搞的,有人说这是人性中恶的本质在作怪。我想还是与毛泽东“不怕天下大乱”的大乱大治,乱而后治的指导思想有关。旧秩序被推翻了,旧班子被推下了台,代之而来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小团体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尽管相当数量的小团体居心叵测。相当数量的小团体负责人野心勃勃,心术不正。马克思说过无政府主义是对机会主义的惩罚。所以夺权之后的北大并没有实现实现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建立“三结合”的权力机构进行“二批三改”。“三结合”的指示倒是使一批干部杀了出来,不过没有进入北大文化革命委员会,而是成为了造反派。此时的北大,聂元梓已经不能一手遮天。反对她的战斗队出现了很多。“井冈山”、“红旗飘飘”、“东方红”等反对派战斗队的旗子飘了起来。牛辉林一个北大值得一提的反聂学生站了出来向老佛爷聂元梓挑战。二月份,拥护聂元梓的战斗队合并成立了“新北大公社”。67年2月15日,北大三个拥戴校文革的组织,红旗兵团,东风兵团,红教工兵团合成一体,取名新北大公社。八月份反聂的五个战斗队“红、飘、井、团、零”成立了“井冈山兵团”。为了对抗聂元梓,他们把曾经受到毛泽东肯定的原副校长、著名流体力学专家周培源教授扶植为井冈山兵团的头头,不过仍然影响不大。老佛爷的威望仍然左右着北大的局势。东语系原来的系主任季羡林也不甘寂寞加入井冈山,成了红九团(东语系)名义上的头头。非常令人尴尬的是,由于他这个举动惹恼了聂元梓,公社派决心收拾他。他知道这个信息后跑到井冈山兵团总部寻求保护,可是井冈山兵团也表示爱莫能助,只好看着他被抓进了牛棚。后来井冈山兵团的一些人也投井下石,批起了季羡林。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