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劳改
通过监督劳动,可以改造思想,简称“劳改”。能否真正改造思想,不得而知,时过境迁,我只能讲些劳动现象与劳动过程了。
1 春种秋收,与社员一同参加农事活动。干活的时候,都在一起,分不出是什么身份。只能在休息时,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右派聚在一起休息。记得开始劳动的第一天,要在群众面前,自报家门,说明身份,请多监督。劳动开始的时候,尚能看出与群众有所区别,以后天长日久,就混入到社员中,说得好听一些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了。1958年是所谓的“大跃进”的年代,农村也是如此。我们和社员组成大兵团作战,突击秋收与深翻耕地。大跃进年代组成大兵团作战,所有右派全都参加,男女老少一齐上阵,也深翻三尺,只要上有号召,下就积极行动,稍有怠慢,就是指着斗争,致使很多已经成熟的果实,好多都烂在田里,造成极大的浪费,这些事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事过多年,仍然记得。
2 修水电站。除干农活外,就是在西斋堂往西,到高铺,在半山腰开凿水渠,利用山地的落差,修一个小型的发电站。每天在清水河畔背石头上山,或是打眼放炮崩山。所有的右派和第一批的下放干部,都参加过修发电站的劳动,那是简单的体力劳动,但印象较深。特别是打眼放炮,手持把铁钎,重锤落下,每打一锤,就要转动一下,才能有进度。现在有些电视剧中,打眼的动作,就是把铁钎,死死不动,这是钉钉子,不是打眼。这算是劳动的技能,是改造的收获。其次是烧石灰。就地取材,在清水河滩上,采石灰尘岩,堆码成窑,火烧即成,修筑水渠时就可使用。从高铺村开始修水渠,引水上山,到西斋堂村西山坡上止,约十几里,落差有数十公尺,带动一个很小的发电机,可供东西斋堂两村照明用电。这是斋堂历史上首次带来了现代的光明。电站落成典礼时,记得校领导陆平书记还来庆贺,是在斋堂中学视觉开的庆祝会,与参加开会的人一一握手,当握到我的手时,他感觉到有厚厚的茧皮,还说了些表扬的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能听到表扬的话,还真的阿Q了好长时间。在第二年的冬天,我住堂去串门的安大伯的家中,他感觉到电灯的开关,安装在外屋的一进门处,进门就开灯是很方便的,但到夜间关灯时就不方便了,我就把他家开关移到里屋床头边上,不用起床,伸手就可开关。这一小小的改动,却引起不小的反响,很多家都来请我给改装电灯开关的位置。
3 1959年斋堂村来了个钻探队,需要力工,每天往山上搬运器材,是重体力劳动。一个社员领我们几个右派去干活,这是给队里搞事业收入,我们只管干活,收入是生产队的。这样就可以脱离监督,单独在野外劳动,精神上能相对自由一些,这样的日子大约有2-3个月。
4 下矿井背煤也是在1959年。斋堂村在大山里口上有一煤矿,好像那时因劳力不足,就派我和雷光汉,赵明海,还有物理系的几个右派,名字都忘记了(原来他们在工厂劳改,不知为何调到斋堂来),我们一起去下矿井背煤。那是个小窑,坑道很矮,都直不起腰来。每次背有百十来斤,爬行着从撑子面背到进口,约有百多米长,一天要背二十多趟。全靠体力劳动,原始的采煤方式。真正地体会了一把苦力的生活。事隔多年,仍然记忆犹新。此项劳动,干了大约有一两个月,不知什么原因,就不再用右派去背煤了,时间虽然不长,但印象是很深的。
5 抬棺材埋死人的劳动。那时斋堂还是土葬,先在山坡上掘出一个深坑,然后把死者装入棺木内,抬棺材上山,要求棺木要保持平衡,这就需要身体健壮的劳力才行。那时我身强体壮,这种活,干过多次。
6 赶马车掏大粪,拉煤送菜,在大食堂的劳动——这是概括。劳改的第三年,也就是1960年后半年到61年的前半年,那时我们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也就是挨饿的年代。已改造好的右派,已经回校,如雷光汉,庞卓恒等人,下放干部也轮换到第三批了,第三年我被分配在大食堂劳动。原来下放干部和右派最初是单独成立一个伙房,就在东门里路北的和间大房子。独立起伙,吃饭管饱。归国华侨,女中豪杰关秋岚,一次能吃六个玉米面贴饼子,传为笑谈。后来公社成立大食堂,下放干部的伙房就取消了,和社员一样,都到大食堂打饭吃了。到60年,也就是劳改的第三年,生产队仍然吃大锅饭,但没有干饭,而是一天三餐都是喝玉米碴儿粥了。我的具体工作就是每天必须挑二十多担水,小学教师在山坡底下清水河畔,食堂在第二台地上,相距有二百多米。因为要挑水上坡,就需要较多 好的体力才行。粥锅很大,可放二挑水,每天三餐粥,都是先涮锅后挑水,涮锅时先用铁铲把锅巴铲下来,因粥锅大,每次可以铲下一大堆 ,顺手就给了身边的人了。在此项劳动中,当时并无深刻印象。可是经过二十多年之后,1980年宿白先生到吉林大学来讲学时,还提起了那段往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1980年宿白先生在吉林大学讲课期间,他的众多弟子都请他吃饭,我都去作陪。轮完一遍之后,我提出,请他到我家吃饭。那时他住在吉林大学的专家执行所,首先表示不去,其次是说我家无啥更好吃的东西,最后我只有拿出杀手锏,问先生是否还怕受株连。说到此,先生表示不怕,他还要请我吃饭,我问为啥,宿先生才讲起,当年在斋堂挨饿的时候,吃过我给的锅巴,这就是宿白先生挨饿时吃过锅巴,数十年之后,仍然念念不忘的真实故事。在困难时期,我在食堂劳动,基本上还能吃饱。每天除挑水外,还隔二至三天,要赶马车拉菜送到煤矿食堂,顺便拉一车煤回来。煤矿的食堂,有白面馒头吃。隔几天我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吃几个白面馒头。东斋堂村有三个公共厕所。原由三个生产队分管,大跃进之后,大队造了一台大粪车,统一管理。三至四天,掏一回厕所。在劳改的第三年,生产队有一匹瞎了眼的老马,就交给我使用,用此马拉车掏粪的活儿当然也是我。除拉粪车外,还拉煤,送菜等。在第三年的劳改期间,我学会赶马车,经常一个人,赶车外出劳动,行动相对自由,感觉到劳改生涯,也不过如此,与开始时度日如年的艰苦劳动, 大大的不同了。
三 记事
先给记事做一个注解,此处所记之事,都是劳改时的真实事。除个别情节因事隔多年,有些淡忘,但总的情节是如实的。此处所记之事,应该说是政治隐私秘密之事,事隔多年,可以公诸于世了。国家机密,事隔多年,也可以解密,何况个人的区区小事。如果要在当时公诸于世时,那就是政治事件了。不信,你听我说说。
(1)批斗会之后。当时是阶级斗争的年代,流行的口号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管什么事,都先拿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开发批斗。此为例行公事。在斋堂劳改时,也经常开批斗会,除在地头批斗外,隔三差五的还在生产队开。我记得有一次是全东斋堂村的社员和下放干部都参加,还有公安派出所的所长和代理所长也参加。代所长是张志民,他是诗人,也下放在东斋堂村公安派出所,代理所长。大家都是白天劳动,晚上开会,散会都快到半夜了。去问书记兼三队队长王建学告我,先别走,留下来要个别谈话。等大家走完之后就领我去他家,进门就喊:快弄点菜。然后我就弄来一瓶酒,我俩就对饮起来,他才说,“这是上级来的命令。拿五类分子开刀,一天斗一个,拿你开刀,是让你头一个斗完就过关了。不要有什么想不开。”这与刚才严肃激烈的斗争场面形成鲜明对比。最后放低声音还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咱们喝酒的事,对任何人也不要说……。”这真是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时隔四十多年了,记忆犹新,是一次富有人情味的谈话,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就更难能可贵了。
(2)批斗外语系的“特务”
在东斋堂村下放干部中,除历史系外,还有俄语系,外语系的干部和右派。一天开始批斗一个外语系的右派。名字忘记了,但事实记得很清楚。说他每天不是早晨,就是晚间,一个人独自行动,不知动向,出村走的很远,进行“特务”活动。批斗要他老实交待。斗了二天,才弄清楚,他原来是便秘,在校时,西语系的厕所多为坐便,而东斋堂村的厕所与猪圈连在一起,要大便时,必须事先找好一个木棍,手持 棍棒拱猪的同时拉屎,不然猪就来拱屁股。此群不善于拉屎的同时又与猪斗,只有早晚到村外野地里去方便。此种不便于人参观的活动,也可以说成是“特殊的任务”。斗争会上听到此种解释,不免使人发笑,但又不敢笑,不准笑的政治笑话,事隔多年,仍然不能房屋,仍然觉得可笑。书此一笔,引人沉思。
(3)沈元的出走及其死。当时沈元是历史系学生右派中最年轻的一个,大概是才读完二年级就有完整系统的右派言论,定为极右送往斋堂劳改。后来我们同住在丁大伯家的小破屋,炕小人多,翻身都很困难,冬天又特冷,白天劳动又苦又累,晚上又不能很好休息,真是苦不堪言。1959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沈元和我说,他实在经受不了这种非人的劳动,打算回北京,另谋出路。口袋又空空,向我借五元钱做路费,同时要替他暂保密半天,那时斋堂村有一辆公共汽车,每天早上四时多就发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雁翅车站,赶五时多的火车去往北京门头沟的三家店,沈元走时,天还没有亮,趁着天黑,我送他到河滩边的公路上,就分手了。晚上睡前汪点人数时,才发现沈元不见了,那时监督右派的下放干部好像是杨立文,他怎么向上报告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沈元已经走了,春节过后休假时,我曾去近代史所去看过沈元,他说他的一位亲戚是协和医院的大夫,正好市委邓拓书记在住院,就把他写的一篇论文《<急救篇>研究》送给邓拓看,邓拓看过大加赞扬,知沈元是右派时,仍然把他介绍给黎澍这才到历史所工作。以后的事态发展是,文革时邓拓是“三家村”之一,沈元当然被斗,无奈去苏使馆避难又被抓后,北京召开万人大会沈元被枪毙,这些都是众人皆知之事。历史系百年以来公开被枪毙的可以说只有沈元一人。有一次我与
(4)偷听公安人员的一席话,大概是1959年的冬天,那时我已经在食堂干活,每天晚上要做洗涮并挑水装满水缸等劳动。一天晚上,见一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和下放干部的负责人在食堂的小屋内,边吃边说:“……你们这里管的严……又劳动,又学习,又批判,又斗争,专门有人抓改造。……如果送到我们那里教养。只能是看起来,养着,教的人很少,……不得改造。……最好不要往我们那里送……。”从上述偷听到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当时就知道,斋堂的“劳改”生涯,要比送到劳动教养所还要严厉的多。今把偷听到的谈话公开。从公安人员的口中说出了斋堂的劳改生涯,要比公安劳教所的改造还要严格与紧张得多。
(5)夜走山路返家乡。1958年春下放到斋堂,到1961年初返校,在此三年多的劳改生涯中,可记之事太多,还有一件事也是终生难忘的,那就是短期放假回家。虽说每天劳动,没有星期礼拜休息日,但逢年过节,农闲时也放假, 可回城探家休息几日,每逢要放假,宣布明日开始休息,在当天晚上,就在晚饭后,虽说白天劳动一天很累,晚饭后也要开始步行在山间小路上,还要爬二个山梁。因为从斋堂到雁翅车站,只有一辆公共汽车,只能挤三四十人,平时人少还行,如赶上放假,多数人采取连夜行动,步行五六个小时,赶在明日早六时左右,就有一列火车从此经过,每天只有这一趟客车,如果赶不上就得等到第二天,没有其他工具可利用。所以有多次大家结伴而行,在茫茫的黑夜中,爬行在山间小路上一直走到天明天达雁翅车站,才能赶上客车回家。走过多少次记不清不清了,但夜行山路的印象是很清晰的。
从黑夜走到天明,回校时原来的五四级同班早就毕业走了,我又跟随五五级上课,五六级实习,五七级任反面教员,最后发配到东北,结束了在北大的生活。从1954年进入北大历史系到1962年离开,整整八年时间,是我整个生命中的很值得回味和很重要的一环。